*來源：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作者：袁琳，編輯：糖槭，攝影：青杉

“你們都是膽小鬼！我看不起你們！”

那是10月的一個傍晚，李國華像往常一樣飯后出門散步。上海正值溫度最舒適的時節(jié)，路邊蜿蜒成排的梧桐樹葉子微微發(fā)黃，在晚風里輕搖。李國華心情不錯，正盤算兒子明天的比賽——15歲的兒子李澤正在奉賢區(qū)參加一個全國性的網(wǎng)球比賽，下午剛剛贏得了雙打半決賽，第二天將要進行雙打決賽和單打半決賽，據(jù)說單打半決賽的對手是來自深圳的專業(yè)選手，李國華有些為兒子擔心。

正想著，兒子的電話突然打來，帶著明顯的哭腔：“爸爸，我要回去了?！崩顕A心里一驚，連忙問怎么了，兒子說，自己遇到兩個流氓一直纏著他，不讓他走，還打他。兒子打開視頻，指給他看“糾纏”他的人，是兩個穿著T恤的成年人，一個白衣服，一個黑衣服。對方發(fā)現(xiàn)李澤通視頻，湊近到鏡頭前，李國華趕緊對其中的黑衣服說：“兄弟，有什么事別為難孩子！”話音未落，視頻掛斷了。再打過去便無人接聽。

很快，李國華就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警察告訴他，有人報警稱在酒店被李澤打傷，人已經(jīng)被帶到派出所，請家人前去陪同錄筆錄。李國華和妻子王丹趕到派出所時是晚上8點多，只看到兒子沉默而平靜地站在門口，發(fā)紅的右手被左手托著，不敢動彈。對方據(jù)說已經(jīng)前往醫(yī)院驗傷。

事情的經(jīng)過不復雜：當天下午，剛比賽完的李澤到酒店一樓洗衣服，等待期間看見大堂一名黑衣男子在室內(nèi)抽煙，于是上前提醒勸阻，黑衣男子起身推搡，兩人因此發(fā)生肢體沖突，黑衣男子左眼被李澤拳頭擊中，李澤的右手也因此受傷。

李澤受傷的右手

筆錄中，一名民警把李國華單獨叫到室外，提出李澤涉嫌“斗毆”，最好的處理辦法是調(diào)解，否則李澤可能面臨拘留?！半m然未成年人是不執(zhí)行，但是會有前科、有檔案?！彼f。

但對于“斗毆”的說法，李澤有另外的解釋——趁李國華被叫出去的空當兒，王丹和兒子有了私下說話的時間——兒子告訴媽媽，自己并沒有主動動手，他上前勸說滅煙后，一身酒氣的對方伸手想抓他的衣服，他退回到書架，對方和白衣朋友圍過來威脅他說“今天你死定了”，他非常害怕，想盡快逃離，便胡亂掄了一拳，打中了對方。

在那個情緒高度緊張的夜晚，李國華還沒有來得及冷靜下來斟酌細節(jié)。他的心情起初被擔心占據(jù)，知道“真相”之后，尤其是看到兒子因打人而受傷不輕的右手后，隨即被憤怒填滿。“為什么要多管閑事呢？”

跟所有為孩子擔驚受怕的父母一樣，他當時思考的出發(fā)點是從結果往前推的。從派出所出來已是凌晨，一坐上車李國華就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對兒子進行批評教育?！盀槭裁匆フ腥且簧砭茪獾纳鐣?？為什么要糾纏不休上去打人家？有考慮過受傷對作為運動員的自己有多大影響嗎？”在當下的情緒中，這一連串的問句并不為了得到答案，完全只是出于責備。

很多父母應該都能理解李國華的憤怒，況且那一天本來應當是兒子的人生分水嶺。當天上午，李國華剛剛把兒子的護照和資料發(fā)給歐洲一所網(wǎng)球學校，他已經(jīng)跟那邊的學校聯(lián)系好，不出意外，很快兒子就會辦理休學，走上職業(yè)網(wǎng)球運動員之路。

正在進行網(wǎng)球訓練的李澤

李澤7歲開始學習網(wǎng)球，一直利用課余時間訓練，如今在上海一所重點高中念高一。他的資質不錯，原本李國華只想讓他培養(yǎng)一個興趣愛好，可李澤越打越好，多次在全國賽中打敗專業(yè)選手，獲青少年組冠軍。一個月前，他剛剛下定決心要從業(yè)余轉為職業(yè)。

他已經(jīng)15歲了，時間和健康是運動員最寶貴的兩樣東西。但是現(xiàn)在，因為禁煙的舉動，兩者他可能都要失去了。

李國華期望兒子能從他的批評里明白一個成年人都明白的自保道理，他期待兒子能給出這句結論：“我以后再也不多管閑事了。”

可是李澤偏不。

“我到底做錯什么了？我沒錯！”

“換了你，你難道會不管嗎？！”

李澤情緒非常激動，一邊用手捶車坐墊，一邊幾乎是嘶吼著對李國華喊叫。

“我就不會管！他抽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干嘛要管？！”李國華也很激動。

“他熏著我了！”

“熏著你你不會自己走開嗎？！”

“他做錯了，為什么他不走，要我走？！”

李國華覺得跟這孩子怎么也說不通，氣得怒火直冒，喊道：“你的前途呢？你這輩子的目標是當個網(wǎng)球冠軍，還是想當個禁煙管理員？志愿者？”

“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該怎么做？”他再次問兒子。

“我坐下來跟他一起抽！”兒子生氣地懟回去。

去醫(yī)院看手的一個小時路途中，父子兩人爭紅了臉，誰也沒有說服誰，最后李澤委屈難耐，在憤怒中崩潰大哭?！澳銈兌际悄懶」恚∥铱床黄鹉銈?！”他絕望地說。

車停在醫(yī)院門口，李國華感到自己情緒馬上要失控，獨自下車到遠處冷靜了10分鐘。他站在秋季凌晨微涼的空氣里，看著急診室里人來人往，有人坐著輪椅經(jīng)過，有人滿身是血被推進去，感到憤怒又心慌。

那一晚父子倆再也沒有說過話。李澤的右手第一掌骨被確診骨折，需要做手術復原，醫(yī)生說，他可能半年內(nèi)不能參加訓練。

李國華觀察兒子的右手受傷情況

就要分出個對錯

進入青春期后，王丹便很少見兒子哭。他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了，最新的身高測量數(shù)據(jù)達到187CM，右臂因常年揮拍強壯有力。在父母眼里，他內(nèi)斂叛逆，沉默寡言，不喜表達。

可那兩個月里，王丹見兒子哭了兩次。第一次發(fā)生在9月的一個周日，她開車送兒子去學校（他讀寄宿學校），車剛開出小區(qū)，過了第一個紅綠燈，兒子對她說：“我有個事想跟你商量。我想走職業(yè)?！蓖醯ちⅠR把車停在路邊，問他：“你是怎么想的？”他們以前也問過兒子這個問題，他一直沒有給明確的答復，現(xiàn)在好不容易考上了重點高中，突然又產(chǎn)生走職業(yè)的想法，王丹有些意外。

更讓她意外的是，兒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嚎啕大哭起來?！翱赡芮榫w太激動，壓抑太久了吧。”后來她這樣猜想。哭了差不多十分鐘，兒子才平靜下來，表達了自己想法，他已經(jīng)想得很周全了，包括思考的過程、學業(yè)、以后的人生、自己的目標?？吹贸?，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再一次就是從派出所出來的夜晚，她在前排開車，還要照看三歲的老二，沒有參與父子倆的爭辯。他們的家庭是典型的嚴父慈母模式，李國華畢業(yè)于國內(nèi)頂尖高校，在外企做程序員，時間相對自由，負責兒子的學業(yè)和網(wǎng)球方面的教育，以糾錯和鞭策的方式為主，王丹照顧孩子們的生活起居更多，更擅長傾聽，她相信孩子自有孩子的判斷。

那晚以后，兒子的一句話總是在她腦子里回蕩——“我看不起你們?！彼睦锸芰苏饎?，接連幾天只要過馬路，就會想起有一次她差點闖紅燈，兒子在背后拉住她，說不可以這樣。保持正義，這是他們從小教他的。

李澤

事發(fā)第二天，李澤住進醫(yī)院等待手術。一個星期后，民警打來電話，稱對方的診斷結果是輕微傷，提出索要5萬元的賠償費，包括治療費和誤工費。

5萬元換一場息事寧人，對這個家庭來說，是最輕松的解決辦法。向朋友征詢意見時，朋友也勸他們，掏錢算了。不依不饒，死磕到底，換來的無非是這幾個結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最后還是不了了之，甚至可能給孩子留下案底，這可不是件小事。再說了，即便視頻證實孩子是出于防衛(wèi)動的手，又能怎么樣呢？

李國華比任何人都明白，正當防衛(wèi)的認定有多難。15年前，李澤剛剛出生，李國華去電腦城打算買一臺DV記錄孩子成長，因為不接受商家的強買強賣，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后，商家拿起椅子砸向李國華頭部，送進醫(yī)院時李國華面部鮮血縱橫，淚管斷裂。他不記得自己還手了，但對方稱自己鼻梁骨骨折，警方認定他們?yōu)槎窔?，不屬于正當防衛(wèi)。在我這里就沒有正當防衛(wèi)——李國華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警察給他說了這句話。在堅持了一年的投訴后，他才終于通過調(diào)解得到了1萬5千元的賠償，但依然沒有被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

在現(xiàn)實面前，家長要怎么做才能對孩子是一種更好的教育？冷靜下來后，他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思考的結果是，至少在一點上，他們跟兒子的想法是一致的：禁煙這一舉動的出發(fā)點沒有錯。至于事情經(jīng)過的細節(jié)，不能偏信任何一方的說辭，必須看到監(jiān)控視頻，給兒子一個交代，至少在事實層面。李國華因此向有關部門寫了信，事發(fā)將近2周后，10月26日，他們在派出所看到了監(jiān)控視頻，一共5個視角。

其中一個視角的視頻后來被賬號“警民直通車-奉賢”放在網(wǎng)上，從視頻里可以看出，李澤上前勸阻后黑衣男子伸出手拉扯，李澤甩開，退回到原本坐著的書架前，男子緊跟，用手推了李澤一把，李澤雙手將對方推開，揮出一拳。事后李澤想要回房間，被黑衣男尾隨阻擋，期間李澤與白衣男子互扔椅子，沒有砸中。

 ?警民直通車-奉賢

在李國華看來，視頻至少證實了兒子沒有撒謊，他出于正義上前禁煙，在感受到自身安全受到威脅時，才出手反抗。他感到有些后悔，當天晚上不應該那樣嚴厲，兒子一定很委屈。

看過視頻后，李國華拒絕了對方5萬的索賠，提出要對方賠償醫(yī)藥費，對方也表示了拒絕。事情擱淺下來。11月24日，僵持了將近一個月后，李國華和妻子決定求助于輿論。

第二天，他將事件經(jīng)歷和錄音整理好，連同兩高（高法 高檢）和公安部今年9月剛剛發(fā)布的關于正當防衛(wèi)的指導意見，一同發(fā)布在自己微博上?！拔矣X得，我兒子屬于正當防衛(wèi)?！彼谖哪┛偨Y道。

這條微博至今有超過6500個轉發(fā)。有人好意解釋，像這種互相推搡、雙方都受到傷害的情況，一般是不屬于正當防衛(wèi)的。

我們咨詢了兩位律師，他們給出了不同意見。一個認為李澤禁煙行為有法可依，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時反擊，屬于正當防衛(wèi)；另一個認為雙方有一段時間持續(xù)性沖突，互相有侵害行為，因此不屬于。但他們同時提到，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下，司法實踐普遍采用事后理性人的標準，對正當防衛(wèi)的認定極為嚴苛，很多樸素價值觀里的防衛(wèi)都難以被認定，除非生命受到威脅。

李國華沒有請律師，只是自己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看了很多遍?！拔覂鹤邮堑湫偷囊娏x勇為反被處罰的，他還是未成年，還發(fā)生在中國文明程度最高的城市，我想試試，我的堅持能不能對法律有一點點的推動作用?！彼f。

有人在評論里勸他：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給你孩子一個好結果嗎？跟對方置氣，跟警察置氣，為一時痛快，別后悔啊。

他回復：我有啥后悔的，不就是一個拘留，反正我兒子這么愛管閑事的樣子，將來能當公務員嗎？

又有人提醒他：現(xiàn)在一般誰傷重，誰得到賠償。道理在誰身上，不重要了。

李國華回復：的確現(xiàn)實就是這樣。但我這個人比較犟，就要分個對錯，如果警方認定我們毆打，我肯定要復議上訴，如果都敗訴了，也算是給我兒子做個社會教育，給大家做個警示，以后千萬別多管閑事。

更多的人表示了支持，“希望勇敢的少年能得到公正對待，不要把正義的熱血澆涼?！庇腥诉@樣說。

“你們好酷啊”

11月26日下午2點左右，李澤在體育課上被警察帶走。李國華和妻子是在老師打來電話之后才知道情況的。警察的說法是帶李澤去派出所例行調(diào)查。

在學校被警察帶走，他們覺得兒子一定嚇壞了，去派出所的路上，特意給兒子買了漢堡。

那天李澤表現(xiàn)得很反常?？吹桨謰尩牡絹?，他不像上次那樣平靜，而是朝他們狠狠瞪了一眼。李國華和王丹都注意到了。后來他們單獨在一個屋子里時，李澤突然說他很討厭他們，討厭他們跟警察爭論不休、錙銖必較的樣子?！拔也幌氤蔀楸魂P注的焦點?！彼f。

他們這才明白，在他們到達之前，警察已經(jīng)告訴了兒子他們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的東西。李國華和王丹對兒子反應的理解不太一樣。李國華認為，兒子根本不在意這件事，已經(jīng)感到不耐煩，只想趕緊結束。而王丹覺得，這件事已經(jīng)對兒子造成極大的心理傷害，他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的不耐煩，是對創(chuàng)傷的一種本能逃避。

在家里，他們從不主動向兒子提及這件事的進展，兒子也從不主動詢問。這樣一來，他們更傾向于認為，兒子不愿意跟他們談論此事?！安灰僮屗貞浧鸩桓吲d的事，造成二次傷害。”王丹總是這樣說。

26號晚上，新的結果形成了。警方對雙方作出如下處罰：“對李某毆打他人的違法行為，因情節(jié)較輕，給予罰款200元處罰。對岳某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的違法行為，給予警告處罰。”（12月初，奉賢區(qū)文化和旅游局對岳某和涉事酒店作出了行政處罰——岳某因在禁煙場所吸煙且不聽勸阻，被罰款200元；酒店因未履行對吸煙者的勸阻義務，被罰款5000元。）

李國華對此感到并不滿意。他認為沖突是對方挑起的，兒子出于自我防衛(wèi)，不應該受到處罰。幾天后，他向奉賢區(qū)人民政府提出了行政復議，打算死磕到底。

李國華

李國華“較真”的一面似乎被喚醒了。在對這件事進行反思時，他猛然發(fā)現(xiàn)，事發(fā)當天自己對李澤的教訓，他的父親當年也對他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90年代初，李國華也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他記得當時總在電視上看到關于偷竊的新聞——小偷在長途汽車上明目張膽地行竊，車上的人看見了卻不敢出聲，全都噤若寒蟬。為什么沒人站出來呢？李國華感到十分費解，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和父親的對話?！拔乙桥龅竭@種情況，我肯定上去打他。”坐在電視機前的李國華說。

“千萬不要?！备赣H立刻反駁他：“你見義勇為受了傷，沒有人會管你，到時候后果還得我們幫你承擔。”父親給他列舉了那些替人出頭自己卻倒了大霉的新聞，教育他。李國華回過頭來想，當時自己雖然在道理上表示了理解，但在情感上始終無法接受。自己跟兒子的想法如出一轍，為什么如今要苛求兒子呢？

到上海工作后，大學校門外的小偷泛濫，他膽子小，自己不敢上前抓人，但又無法坐視不理，曾經(jīng)幾十次撥打110報警。29歲那年，他唯一一次鼓起勇氣自己動手，也是最后一次。他在路上看到有人的錢包被一對帶著孩子的男女偷走，兩次報警未果后，他決定自己行動。他記得自己很害怕，事先把手機和銀行卡塞進胸前的口袋，以保護心臟，然后攔住一輛經(jīng)過的巡邏警車，自己沖上去揪住小偷，佯稱自己是警察，然后把他們帶到了巡邏警車跟前。

后來，他和妻子走在路上，再次偶遇了那一對小偷，他的內(nèi)心突然十分惶恐，趕緊快走幾步，與妻子拉開距離，走遠后才回過頭看小偷，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看他?！爱敃r我很害怕他們知道她是我妻子，然后回來報復?！彼f，他本能地開始考慮家人的安危，變成了一個小心翼翼的成年人。

從那以后，這樣的事他再也不愿意管了。尤其是做了爸爸之后。他提到一個令他膽戰(zhàn)心驚的新聞——一名推著嬰兒車的婦女在讓路問題上與一名男子發(fā)生糾紛，隨后男子殘忍地將嬰兒車里2歲的孩子摔在地上致其死亡?！斑@對我們父母來說是個教訓。什么道理都沒有孩子重要?！彼f。

在漫長的作為一個謹慎的成年人的歲月里，也有偶爾“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刻。2015年李國華發(fā)現(xiàn)某機構給孩子賣的增高藥是假藥，在其他家長都想息事寧人的情況下舉報了該機構，“他們害小孩害得太多了?！彼f。碰見司機因為路程太近拒絕搭載外地乘客時，他也會出手幫忙，一邊拍照佯裝投訴一邊把乘客塞進車里。

這些較真的鋒芒，基于現(xiàn)實后果的考量，被李國華逐漸收起來了。因為他有了更多的責任和顧慮，有了更想保護的東西。他也曾是少年，是李澤。從兒子到父親，是一個普遍的人逐漸社會化的過程。但當兒子問出“你就說我做得對還是不對”時，成人社會的規(guī)則在他心里開始有些動搖。這個問題，他不能給出否定的回答。

他愿意站在兒子的立場上，肯定他，支持他，就像理解年輕時的自己一樣。這堂社會教育課，不僅是對兒子的，也是對自己。

所以26號那天晚上，因為無法在調(diào)解上與對方達成一致，他堅決不愿意讓步，最終他們是不歡而散，果斷地帶著兒子離開的。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收到了官方對于兒子的處罰通知。

兒子的反應再次讓李國華疑惑不已?！澳銈兒每岚?！”在回家的車上，李澤突然變得開心起來，印象里，李國華第一次在孩子青春期后聽見他對自己的贊美。

那個深夜因為兒子突如其來的認可變得分外溫馨。這位平時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開朗起來，在車上開心地給他們講起學校里的趣事，對同學的一些看法，回到家，他甚至生動地向他們模仿起馬保國的“五連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調(diào)解失敗，兒子受到處罰，卻意外地帶給家庭少有的歡樂時刻。李國華真是一點頭腦也摸不著。

兒子在想什么呢

兒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過去，李澤整天坐在自己的房間里，背對著，叫吃飯不出來，說話也不回答。他的叛逆期從13歲開始，變得不愛跟爸爸說話，不耐煩，不配合。李國華覺得，他好像刻意躲著，不愿意跟自己在一個桌子上吃飯。這些他已經(jīng)習慣了。但是偶爾，他也會忍不住想，這個小小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用“非常糟糕”來形容跟兒子之間的關系。因為工作自由，李澤小時候，是他更經(jīng)常地帶他去訓練、比賽，他們相處的時間更長。但是青春期開始，他突然覺得兒子跟自己疏遠了。他是很嚴厲的父親，球賽輸了或者學習不好，他會教訓他，“為什么你就做不好呢？”他經(jīng)常這樣說。

中考期間李國華十分焦慮。他希望兒子能考上那所招收網(wǎng)球特長生的重點高中，以李澤的成績，那是他唯一有機會入讀的重點中學。但李澤好像一點也不著急，上半年疫情在家，他經(jīng)常把自己鎖在屋里，偷偷玩手機。李國華把家里的路由器重設了密碼，兒子又設回去。他把兒子手機沒收了，兒子用他的支付寶自己偷偷買了個新手機。兩人因為手機吵了無數(shù)次。

李國華是那種不善于贊揚孩子的傳統(tǒng)父親。他對兒子挑剔，性子急，因為太怕他學壞。在他的表述里，兒子有好多好多缺點。他說他脾氣怪、貪睡、不講衛(wèi)生、做事不靠譜。每當看到孩子睡懶覺或隨手把紙團扔在地上，他都聯(lián)想到新聞那些無所事事的“廢人”，好像那就是兒子未來的結局。

李國華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少看見兒子的笑容了。他找到兩張兒子在笑著逗弟弟時被偷拍的照片，發(fā)給我，說是他很長一段時間里少有的見到兒子的笑容。語言里透著一絲心酸?！拔疫@個爸爸真的很失敗吧?！彼f。

正處于青春期的李澤

為了搞懂兒子在想什么，李國華努力過一下子。今年8月，中考結束后，他決意要調(diào)整一下跟兒子的關系，在網(wǎng)上找到一名擅長親子關系的心理咨詢師咨詢，聊了40分鐘，花費800元。咨詢師告訴他，孩子的壓力太大了，建議他放松管教。他嘗試過幾天，心里急，忍不住，很快又恢復到以往的模式。

在與兒子的交往上，王丹和丈夫的輸出式教育相反，主張傾聽。她不想強迫孩子表達，總是等他想好了，自己主動來傾訴。在父子倆關系低至冰點時期，兒子曾在她獨自在家時告訴她，自己有時候在學習，看見爸爸來了，會故意把手機擺出來，裝出一副不認真的樣子。他不喜歡他們對他管束太多，適得其反。

在禁煙的事情上也一樣，王丹判斷兒子之所以從不在家提起，是因為受到巨大傷害，“我想等他自己在心里慢慢消化，等過個五年十年，他療傷結束了，自己會給我們說的?！彼虼藢掖尉芙^我跟李澤的會面。

我最終還是在李澤出校復查手傷時跟他見上了面。源自于我提議王丹問問兒子的意見，或許他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王丹小心翼翼地撥通兒子的電話，反復確認：“你不想就拒絕，真的沒關系的。”但沒想到，兒子立刻就答應了。

“他脾氣不好，我怕他對你不禮貌。”見面前，李國華多次給我打預防針。

李澤很得體。初見時他有些緊張，耳朵短暫地紅了一會兒，但很快就適應了。他看起來有些害羞，眼神躲閃，但他很有禮貌，由于身高過于懸殊，說話時他會向我傾斜微微彎著腰，怕我聽不到。

父親不在場時，他很愿意表達自己的想法，也愛笑。

李國華接兒子出校復查傷勢

事發(fā)后，這個小小少年曾經(jīng)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反復回想過自己的一舉一動，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但他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

“我覺得每一個我可以做選擇的地方，我都做了最好的選擇?！彼f在上前勸阻之前，他也猶豫過，反復考慮了，確認自己是對的，不是莽撞行事。當時揮出那一拳，是因為對方放了狠話，又動手動腳，自己太緊張了，以為對方要打他，而他只想趕快逃開。

他不后悔上前禁煙的行為，唯一有點后悔的是，讓自己受了傷，影響了自己職業(yè)道路，這是他當時沒有考慮到的。

最后他想明白了，自己確實沒有做錯什么。

他一點也不排斥聊起這件事，甚至為自己感到些許驕傲。在學校里，他把這件事告訴過自己幾個要好的朋友，他們都說他“太酷了”，還纏著要他表演當時的場景，他同朋友打打鬧鬧地還原過幾次。

關于在派出所瞪父母的那一眼，他解釋說，當時警察告訴他，他父母在網(wǎng)上宣揚了這件事，他以為自己的信息被曝光了，所以有點不開心。但后來他看微博，發(fā)現(xiàn)他們只講了事情經(jīng)過，沒有關于自己的個人信息，就覺得沒什么了。

學校里沒有手機，周末放假回家，他有偷偷地上網(wǎng)看爸爸發(fā)的帖子，他說，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支持自己?！耙郧靶侣勆峡傉f，社會上還是好人多，我沒有特別的感受，現(xiàn)在我好像感覺到了?！彼X得挺開心的。

至于行政處罰嘛，他一點兒也不在意，有什么關系呢？他現(xiàn)在只關心自己的右手，醫(yī)生囑咐他要時?；顒樱酝挛绶艑W后，他會每天去網(wǎng)球場訓練一小時，現(xiàn)在這段時間被寫作業(yè)取代了。但他每天會抽空去操場跑40分鐘，為的是保持自己良好的體能，早日恢復訓練。

提起跟爸爸的關系，他坦然中考期間確實非常緊張，他覺得大人們太小題大做了，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不論是學習還是專業(yè)水平，“肯定能考上的。他沒必要那樣?！彼f。

經(jīng)過這件事，李澤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爸爸有一些誤會。他早就知道爸爸是個較真的人，但他以前只覺得“較真”是個貶義詞，不知道還有另外一面。過去打比賽時，裁判的判決有點問題，爸爸好幾次讓他去跟裁判爭論爭論，李澤覺得沒有必要，“挺丟人的”。爸爸以前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

較真這個詞，用在為自己爭取利益的小事上，很容易被理解成斤斤計較。但現(xiàn)在，李澤發(fā)現(xiàn)，它好像又有了另外的釋義。比如在這件事上的較真，李澤說：“我是引以為傲的?！?/p>

所以調(diào)解那天他們扭頭就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父母特有想法，特有原則，很開心。那天晚上也是他最近覺得最快樂的時刻。他覺得三個人前所未有地團結在了一起，成為一個整體。他很開心爸媽最終能夠站在他這一邊，十分感謝他們?yōu)樽约鹤龀龅呐?，他知道他們很不容易。下次回家，他想給他們講一件好玩的事——他和朋友最近在學校把飯卡丟了，因此三個人共用一張飯卡，真的很好笑。

至于“下次再遇見這種情況會怎么處理”這樣的問題，他說自己肯定還是會走上前，但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怎么做才能保護自己呢？這個問題太難了，他暫時還沒有想好。

? 文中所有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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