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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完全消失了。

整個寒假，學生們都要在電腦攝像頭前度過，頭、手、課本必須出現(xiàn)在屏幕中。從早上不到六點開始，直到一天結(jié)束，一切都按照學校制定的時間表嚴格地執(zhí)行，“時間管理精確到分鐘”，只不過地點換成了家里——穿好校服和運動鞋、打開攝像頭、拍照打卡、早讀背誦、做題自習、上傳作業(yè)、開周班會、總結(jié)復盤。

老師或者家長在線上輪流地監(jiān)督著，學生表現(xiàn)不佳會被提醒，并在家長群里被點名和批評。沒人知道有多少學生這樣過完了假期，他們被框在會議軟件那個四四方方的屏幕中，每日如此，直到一個漫長的假期結(jié)束。

“春節(jié)不是節(jié)日，寒假不是假期”

早上五時五十分，高中生劉洋必須坐在電腦前，對著攝像頭開始早讀。這是春節(jié)的第二天，即使很困，他也得在那里硬撐著，直到六時二十分，回床補覺。但那意味著早飯就來不及吃了，因為七時十分一到，新的視頻直播間又要打開。

劉洋今年高二，就讀于河北衡水一所重點中學，這是他在線上度過的第二個寒假。他已經(jīng)習慣了在關(guān)掉攝像頭的間隙，讓爸媽把飯端到書桌前，隨便扒拉兩口，同時處理手頭的作業(yè)。雖然吃飯的速度已經(jīng)在學校“練出來了”，但還是要手忙腳亂地應對一切。

在很多中學，一種全新的假期生活方式逐漸搭建起來，一切必須根據(jù)學校制定的時間表和計劃運行——穿好校服和運動鞋、打開攝像頭、拍照打卡、早讀背誦、做題自習、上傳作業(yè)、開周班會、總結(jié)復盤，他們框在四四方方的屏幕中，每日如此，直到一個漫長的假期結(jié)束。

作為班長，劉洋選擇“跟同學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點名和盯自習的時候“放放水”“摸摸魚”，但其他班的同學就沒這么幸運了，更慘的，“需要按時按點將每次的視頻直播截圖發(fā)在班級群里?！?/p>

過去一整年，疫情加速了在線教育的發(fā)展。一個主流辦公軟件公布了一組數(shù)據(jù)，他們服務了全國超過14萬所學校、300萬個班級。有1.3億學生在線上課，有600萬老師累計上課超過6000萬小時。但隨著技術(shù)的無孔不入，假期也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眾所周知，放假在家一天有48小時。”潘景陽是一所超級中學的學生，他在博客上轉(zhuǎn)載了一篇文章，對學校無處不在的控制感到不滿。第一天開始，學校年級組的老師就提出了“春節(jié)不是節(jié)日，寒假不是假期”，要求充分利用假期時間沖刺。統(tǒng)一制定的時間規(guī)劃表，將假期的每一天切割整齊，什么時間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有著精確到每一分鐘的規(guī)定。

潘景陽曾參加過省級信息學奧賽生培訓，也就是編程競賽，是同學口中的“大佬”，學習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但他討厭被控制，想有自己的安排。由于參加集訓落下文化課，他回校后，第一次考試只考了年級一千多名。那一個月里，他把自己迅速切換成另一種學習模式，期末考飛速沖到年級前一百名。隨之而來的寒假，他原本想好好鉆研一下編程，現(xiàn)在卻只能在劃水和休息的間隙寫代碼了。

計算機可以做到人腦難以實現(xiàn)的事，幾秒內(nèi)處理幾十億的數(shù)據(jù)，當算法和程序順利跑起來的時候，那種快樂難以言喻。但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正在變成另一臺“計算機”。

“比在學校時稍微好一些的是，我在家可以劃劃水?！迸司瓣栒f。對一般同學來說，假期劃水的唯一方法就是電腦放桌上，手機放桌下，眼睛不時瞟一瞟。但潘景陽有更高階的方法，“我會用虛擬機和OBS（虛擬攝像頭）”，以此來應對“視頻監(jiān)控”——安裝好虛擬機，提前用軟件錄制一段認真學習的視頻，調(diào)整好播放速度和循環(huán)效果，在開啟直播時選擇這個文件，就可以“快樂地摸魚劃水了”。

不過，這種方法也有風險，如果老師突然點名，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寒假的遠程控制還體現(xiàn)在數(shù)量上。陳欣怡的寒假作業(yè)是按斤計算的，可以裝滿一個24寸大小的行李箱。她托同學從學校把假期作業(yè)寄回家，運費花了九十多元。她感覺學校的標準就是——“不可能讓你完成作業(yè)，他們的原則好像就是要壓榨你的每一分每一秒。”

高考失利后，陳欣怡慕名到一所著名中學復讀，就是想要再逼自己一把。雖然她的分數(shù)已經(jīng)足夠上一所不錯的211，但這還不夠。在這所中學里，像她這樣的同學不在少數(shù)，來之前，她以為自己應該已經(jīng)算是不錯的成績，但來之后發(fā)現(xiàn)，“大家都太厲害了，有分數(shù)更高的同學，657分，完全可以上一個985大學，但也來復讀，他們的目標就只有清北?！边€有的同學，大學讀了一半，退學回來重新復習，想要再參加一次高考。

她原本以為自己為復讀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可當她來到這所以嚴格和高分出名的學校，情況還是超出了想象?？忌虾么髮W的幾率增加，痛苦和淚水也隨之而來。

難以忍受這樣的學習強度，她提前請假回了家，另外一些同學選擇留校度過寒假?！斑@里的學校和之前差別太大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沒有一點點閑下來的時間。”

精確到分鐘

沒人能準確計算，有多少學生在電腦的攝像頭前過完寒假。長久以來，衡水中學是很多中學模仿的對象。2020年高考，河北省高考文理科前十名中，衡水中學各占據(jù)了八人。

衡水中學曾在教育刊物上將其“精髓”概括為“時間管理精確到分鐘”、“不僅控制學生‘怎么干’，還控制‘干什么’”、“學習狀態(tài)和生活狀態(tài)均可被量化”、“量化與班級榮譽、老師的獎勵機制聯(lián)系在一起”等等。遠程辦公軟件的應用，將這種觸角延伸至細枝末節(jié)，“監(jiān)控屏幕”前站著有形的監(jiān)督者和無形的概念，比如榮譽。

河北一所中學高三年級教室外的成績墻 ?視覺中國

很多學校在采用這樣的管理模式時走得更遠。剛上初二的程錦云，同樣需要在攝像頭前完成寒假作業(yè)——頭、手、課本都必須出現(xiàn)在屏幕中，不能吃東西，不能有他人出現(xiàn)，不能做除當堂科目以外的其他作業(yè)。監(jiān)督者由老師和家長輪流扮演，班級里有大概五十個左右的家長，兩人一組，共分成二十五組，一組看半天。時不時的，老師會要求將攝像頭對準桌面，以此保證學生沒有在做與學習無關(guān)的事情。

程錦云的姐姐程昱琪不理解，妹妹才13歲，為什么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學習？她見過媽媽履行“監(jiān)督職責”，電腦軟件上的自習室，一屏最多可以顯示九位同學，她需要不停地切換屏幕，以便能兼顧到全班的孩子。監(jiān)督者通過孩子們的神態(tài)、寫字的進度等各個細節(jié)來判斷是否有在認真學習，可以隨時語音提醒：“那個誰，你不要再動了，注意力集中一些?！币慌_帶有攝像頭的電腦，進行實時監(jiān)控，通常會持續(xù)兩三個小時，休息一段時間，然后再繼續(xù)。

課間，監(jiān)督者會在家長群里總結(jié)和反饋當堂課上學生們的表現(xiàn)：“xx上課撓頭發(fā)，xx發(fā)呆走神了，xx喝了一口水。”不同的科目各自有一個微信群，“五花八門的，有時候都分不清哪個是哪個?！笔畮讉€微信群，人人都是監(jiān)督者。仿佛只要緊緊地盯住這塊屏幕，孩子們就能跑得更快，走得更遠。

在一所重點大學讀研的姜云回家后發(fā)現(xiàn)，13歲的弟弟和她小時候有完全不一樣的假期，弟弟的整個寒假都被綁定在作業(yè)app上。

數(shù)學作業(yè)是一個類似闖關(guān)游戲的程序，鼓搗了半個小時，“習題闖關(guān)”的六道題做完后，又彈出來七道“小測驗”，把小測驗做完，又蹦出來一個“錯題重做”；憋著勁兒把錯題做完，想著終于能吃飯了，“啪”地又彈出來了幾道“鞏固練習”。弟弟干脆把手機一推，“我不要做了，這不是騙人嗎？”

交作業(yè)的app和程序不止一個，抽查背誦默寫的方式也多種多樣。天天跳繩、小新作業(yè)、鑫考云校園、作業(yè)登記薄、知識圈助手……每個都有著繁瑣復雜的流程，把作業(yè)篩出來、涂答題卡、然后再拍照，一系列操作下來，課間的時間早就不夠了。有人形容這種感覺，“像是被天天追債一樣，這個作業(yè)剛提交了，另一個消息通知又來了。”

想到回家過年還要這樣吭哧吭哧地提交作業(yè)，姜云兩眼一黑，“我問他不能把作業(yè)提前做完嗎？他說每天都不一樣，預測不了明天的作業(yè)是什么。”

為了防止學生追趕進度，寒假作業(yè)不能提前寫，就算寫了也要擦掉重新寫，只有當天才能知道任務是什么，這叫做“網(wǎng)格化”或者“精細化”管理：放假第一天的作業(yè)是《寒假生活》第49頁，第二天也許就是第56頁?！坝懈x譜的，還要規(guī)定好哪一頁作業(yè)必須用什么顏色的筆寫，只有布置任務的當天，才會告訴學生用什么顏色?！?/p>

背誦作業(yè)則需要錄制一個視頻，尺寸、橫豎屏、分辨率大小都有統(tǒng)一的要求。姜云很無奈，“老師要求提交mp4格式，有些手機拍出來是mov格式的，別說那些爺爺奶奶帶的孩子，有的父母都不懂怎么轉(zhuǎn)格式。他們來找我，我再去傳到電腦上，用軟件轉(zhuǎn)碼?！庇袝r候轉(zhuǎn)完格式，文件變大了，發(fā)不出去，需要重新想辦法。

唯一的好處

假期唯一的好處就是，關(guān)上臥室門，躺在床上后，沒有人會從窗口用手電筒往進照了，也沒有人會管你的被子疊沒疊成方塊。而在學校，內(nèi)務整理則是逃不過的“噩夢”——被子不夠方，床上有除被子枕頭外的其他東西、床鋪有褶子、宿舍衛(wèi)生不好，都會被通報批評。所以潘景陽和同學們一般會準備兩套被子：一套疊好的，絕對不打開，用來應付檢查；另一套用來蓋，早上起床后再一股腦塞到柜子里。

除此之外，對學生來講，這個寒假只是把學校的時間表原封不動搬到家里。

在學校，從早上起床開始，學校制定的時間表就開始運轉(zhuǎn)了，精確到分鐘。陳欣怡所在的中學，不允許早起，不允許晚休，鈴響后90分鐘之內(nèi)出門上廁所。睡覺前5分鐘打一鈴，所有人必須進宿舍；再過3分鐘打二鈴，所有人必須躺下；睡覺時間打三鈴，所有人必須進入睡眠狀態(tài)。

宿舍的門上有一塊不可以遮擋的透明玻璃，用以隨時檢查。有一次半夜睡覺輕，她被門外的強光手電筒晃醒。老師會趴在門上聽，里面有沒有小聲說話的聲音，或者是紙塑聲。

老師的監(jiān)督無處不在。每個教室安裝有可360°無死角旋轉(zhuǎn)的高清攝像頭，每節(jié)課都會有人全場巡查，看到違紀行為就要記下來通報。老師曾給他們看過效果圖，可以說是纖毫畢現(xiàn)，通報的范圍更是廣到驚人，“交頭接耳這類常規(guī)違紀行為不用說了，還有一個很神奇的項目，叫做‘長時間翻找’，一旦你沒有提前準備好下節(jié)課的東西，在課上翻找超過四五分鐘的話，恭喜你又被記了。”

教室里安裝的人臉識別系統(tǒng)，用于日?？记诤驼n堂紀律管理 ?東方IC

前陣子河南鶴壁一所高中的年級組微信公眾號上，學生們的違紀通報被整理羅列出來，被轉(zhuǎn)發(fā)后閱讀量迅速上萬：“劉xx頭發(fā)像窗簾一樣擋住臉，手也不動，好像睡著了?！薄巴鮴x在紙條上羅列明星?！薄包Sxx上課五分鐘還沒有進入學習狀態(tài)?！?/p>

在寒假，不少學校只是把高清攝像頭換成了電腦的攝像頭。

而在潘景陽所在學校的評價體系里，早讀是開啟一天學習的重要部分。前二十分鐘要站著讀，挺胸抬頭身體站直，雙手舉高與眼平齊。似乎誰讀的聲音越大，讀的越快，重復的次數(shù)越多，誰記得的知識點就越牢，早讀的效果就越好。偶爾，年級還會有“班級激情早讀評比”，有人拿著分貝檢測儀來班里轉(zhuǎn)悠，測量朗讀聲音的大小。

要跑起來、要更快，對于時間的極致苛求，已經(jīng)到了一分鐘都容不下的地步。劉洋說他吃飯的速度早就在學校練出來了——八分鐘沖下樓排隊打飯，排隊間隙學校鼓勵背知識點，三四分鐘扒拉完，還要小心不被噎著。人剛坐下就起來了，飯什么味兒不重要，塞滿肚子就可以，想要細嚼慢咽的話可以邊走邊吃。他們把這種特色的現(xiàn)象叫“跑飯”。

劉洋所在的班里不少學生得了胃病，“這學期就有一個休學一個轉(zhuǎn)學的?！彼f，能身體健康不掉隊，就算是一個美好的愿望。

但在寒假，劉洋沒有改變他吃飯的節(jié)奏，不過是把“跑飯”換到攝像頭前的電腦桌上。

潘景陽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夢了，腦袋都是木木的。我問潘景陽，如果有更多的自由，想做些什么？他認真地回答，“我想多洗洗澡?！?/p>

就像是一部龐大而精密的機器，潘景陽這樣形容自己的生活，每一個齒輪完美咬合，精準無誤。學校讓每一個人都隨著時間表和規(guī)則運轉(zhuǎn)，吞噬走所有的情緒，沒有來得及迷茫與空余的時刻，甚至還要在齒輪的間隙中見縫插針，“充分利用好每一點時間”。

定制的殼子

被遠程控制的寒假，從去年就開始了。許涵予2020年夏天剛剛結(jié)束高考，那個特殊的高三，成為十八歲最難忘的日子。由于疫情，他們首先是被震住了，緊急通知放假、無限延期開學、有意識的隔離。隨后，她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割裂感，自己仿佛被一塊透明的玻璃罩住。為他們加壓的，有數(shù)不清的記憶與背誦任務：疫情相關(guān)的新聞，信息背的越多越好，細節(jié)越詳細越好，描述的形容詞越生動，越能為作文增色添彩?！按蠹覍κ录旧淼年P(guān)注度反而少了?！?/p>

對很多學生來說，還有無法招架的網(wǎng)課和檢查。去年3月，北京師達中學的老師，曾通過網(wǎng)絡遠程與學生溝通，要求查看學生微信、電腦文件夾，要求學生刪除“小游戲”APP。

許涵予所在的學校，上網(wǎng)課時也要被監(jiān)督。整個學期，他們處在不確定的狀態(tài)下，害怕、僥幸、感激，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學生之間升騰。隨著生活逐漸恢復正常，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軌。然而到了今年的寒假，在一些學校，還沒畢業(yè)的學生們發(fā)現(xiàn)，視頻監(jiān)控的習慣被保留了下來。

程昱琪在北京工作，她經(jīng)歷過嚴苛的中學生活。但這次回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寒假與妹妹不是一回事。妹妹被管理的，“有點過了”。

13歲的女孩，是需要正式開始認識美的。但除了黑色，程錦云已經(jīng)不愿意穿其他顏色的衣服了，天天一身黑——鞋必須黑，外套必須黑，書包也必須黑。書包、水杯、球鞋等物品上不能有任何明顯的logo，她現(xiàn)在腳上穿的那雙，也是媽媽絞盡腦汁從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買來的，一雙純黑色的、看不出牌子的運動鞋。

假期里，她給妹妹買了雙藍橙相間的鞋子，程錦云表揚她“買對時間了，只能假期上輔導班穿。”

讓姜云感到難過的是，他們被裝進統(tǒng)一制定的殼子里，切割成差不多的模樣。

軍訓中的高中生 ?視覺中國

姜云在一個高考大省長大，她回想起自己十年前的假期——她會把作業(yè)提前多做一點，省下時間來痛痛快快地玩?！安徽撌莿偡偶倬桶炎鳂I(yè)寫完，還是臨開學再狂補作業(yè)，都是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應該能負得起責任的決定，為什么不放手呢？”

十年前，她的學校里有校內(nèi)文學刊物，有形形色色的社團，體育課可以選修足球，不升旗的日子可以不用穿校服。而弟弟今年13歲，考了班里第一名，但已經(jīng)很久沒有練琴。她需要和弟弟緊張地守在手機旁，“狼狽又荒唐”地爭分奪秒，與作業(yè)闖關(guān)軟件的進度條賽跑。

這一年來，她發(fā)現(xiàn)弟弟眼里的光消失了。前幾天逛街，弟弟愛不釋手一個異形的保溫杯，一個像可樂罐子一樣的杯子，他幾次拿起來又放下，“算了，老師不讓帶，別買了。”

另一件帶有潑墨印花的羽絨服，問了問，也沒有買成，“老師肯定會說跟個痞子一樣。”學校還不允許學生穿帶有毛毛領(lǐng)的衣服。一條毛領(lǐng)對升學率有何害處？姜云不是很理解，她認為，這種妥協(xié)不應該發(fā)生在13歲，“至少不應該被用在一個杯子上”。

弟弟是個聰明的小孩。十歲時，她想給弟弟買本書，本來想買懷特的童話故事《夏洛的網(wǎng)》，那是一本關(guān)于小豬和蜘蛛友情的書，但陰差陽錯買成了喬治·奧威爾《動物農(nóng)莊》，弟弟竟然看進去了。

奇怪的漩渦

如果沒有各種線上教育軟件，假期是什么樣呢？

“當然是上輔導班了，不過我可以自己安排、自己選，也有休息的時間，至少不會被監(jiān)控?！眲⒀笳f，假期參加各種輔導班，已經(jīng)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語數(shù)英文綜理綜，全補，我有一個同學一周上十三個輔導班。”

劉洋的網(wǎng)名叫 Libertad，是西班牙文自由的意思，他渴望真正的假期：睡到自然醒，自由安排自己的時間，學習、旅游、和親人同學們聚一聚、看看其他的“課外書”，“我會花時間復習，但肯定不會一門心思撲在知識的海洋里。”而現(xiàn)在，他必須日復一日的宅在家里，在屏幕和書桌前期盼著高中生活快一點結(jié)束，等待真正的“假期”來臨。

“我們拼命學習，最終成為學校加速擴招的金字招牌。學校擴張高中、初中、小學，全員擴張?！眲⒀笳f，他們是打工者，成績就是他們的工錢。

也有沒堅持走完全程的“半成品”。劉洋聽同學說，學校新一屆的高一新生，已經(jīng)轉(zhuǎn)學走了很多人，有承受不了壓力“自動下線”的。

“熬的過出眾，熬不過出局?！蓖鯄翩镁统鼍至?。她在一所超級中學咬著牙撐了快三年，最后時刻休學回家。

起初，她會莫名其妙的情緒崩潰，但她也搞不懂，以為那只是單純的“認識不足”、“心情不好”。另一方面，班主任不準假，因為會對班級整體成績造成影響。在集體情緒里，她認為自己沒那么重要。

參加完學校的表彰大會、動員大會等一切集體活動后，她干嘔、哭泣，甚至間歇性幻聽和耳鳴。強烈的無助感和絕望感像潮水一樣涌來，“我害怕激昂的領(lǐng)獎音樂，害怕演講的人，害怕舞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焙髞淼那闆r越來越糟糕，在一次調(diào)研考試時，王夢婷出現(xiàn)了短暫性昏厥，“時間很短，短到監(jiān)考老師走來時我已經(jīng)醒了?！彼_始恐懼注視，恐懼考試。沒過多久，王夢婷辦理了休學手續(xù)。

很長一段時間，寒假對于高壓的學生來說，是一個必要的緩沖。但現(xiàn)在，這個緩沖帶也消失了。

叫苦不迭的，除了學生和家長，還有老師。對他們來說，放假和上班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姜云的表姐是一所中學的老師，她感覺現(xiàn)在的表姐跟電商客服人員差不多，出門吃個火鍋都要隨時盯著手機回消息。因為不管怎么樣，當狀況出現(xiàn)時，老師永遠是那個第一個被需要的人。

我們沒有找到愿意談論這件事的老師。但在一條吐槽寒假生活的微博下，老師們找到了一個宣泄口，扎堆在評論區(qū)里抱怨起來。

“996有什么可怕的，我們是真正的007?！薄凹僭O(shè)一個老師負責兩個班的教學，每個班級里有五十個左右的學生，每天提交一份作業(yè)，老師就要負責批改上百份。到底有用嗎？”還有人吐槽，“如果網(wǎng)課有用，就不會在開學考試時，全校的成績像肥皂泡一樣啪的破裂，平均分降了有五十分左右?！?/p>

就像是有一個奇怪的漩渦，把所有人都拽進去了。

手機不離身的班主任

2021年2月，教育部發(fā)布了《關(guān)于加強中小學生手機管理工作的通知》，強調(diào)學校要加強課堂教學和作業(yè)管理，不得使用手機布置作業(yè)，或要求學生利用手機完成作業(yè)，“嚴格按照規(guī)定控制作業(yè)總量，堅決克服機械、無效作業(yè)，杜絕重復性、懲罰性作業(yè)?！绷硗?，學校不得給家長布置或變相布置作業(yè)，不得要求家長檢查批改作業(yè)。對于一部分學生來說，這或許是福音。

但對過來人來說，真正的假期要等到學業(yè)結(jié)束，才可能到來?！懊撾x了中學生涯的放假，可能才是真的放假了，假期時間多到不知道該怎么用。”剛剛結(jié)束高中生活，堇力覺得自己，如同一根長時間緊壓著的彈簧，啪地一下徹底松了。

不只是壓力沒了。堇力反思過自己，以前她的時間被裝進無數(shù)個方格里，每個方格對應必須完成的任務，“完不成班主任會收拾你”。但現(xiàn)在，“只要不是硬性規(guī)定的，拖著拖著就完全不做了”。生活上也是，平時要是家里沒人，她是會主動收拾房間的，可一旦父母要求她做，她就莫名抗拒。

大塊空白的時間真正來臨，脫離了條條框框的限制，堇力反而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了。她覺得自己“沒有什么自制力了”，如果沒人幫她把時間拆開揉碎來安排任務，也沒有DDL和考試逼著，她就躺在床上發(fā)呆、睡覺、玩手機，“感覺自己還是被關(guān)在那個學校里，被關(guān)在那個小小的地方。”

青春蓬勃生長著，但是天性難以壓抑。堇力想起來，高中時，課間操通報過一件“奇葩”事：某宿舍的幾個男生公然違背校規(guī)，合伙偷偷買了一雙名牌鞋，輪流穿。堇力覺得好笑，“也不知道鞋碼是不是一樣大的?！钡斫膺@種心情，越是明令禁止，大家就越是想著法的抵擋。

?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題圖來源于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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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作者劉心雨、王梓。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