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作者劉遠舉,專欄作者,南都觀察特約作者
本文經(jīng)南都觀察(ID:naradainsights)授權轉載
上海市教委公布的高中招生新政,是對重點中學制度的顛覆,并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與之伴生的學區(qū)房制度,減少了依托家長經(jīng)濟水平進行的競爭,并最終指向小學減負,這個趨向公平的教育改革是大勢所趨。
日前,上海市教委公布了《上海市高中階段學校招生錄取改革實施辦法》,實施“名額分配”制度,旋即在輿論場引發(fā)熱議,很多人的朋友圈里一片哀嚎。所謂“名額分配”,即把優(yōu)質高中的招生名額,根據(jù)科學、均衡的分配方法,分配到上海每一所不挑生源的初中,而不僅僅是以一條道路的考試擇優(yōu)錄取。這就意味著,在一個不那么“好”的初中,即便應試能力、綜合能力低于“好”初中的學生,由于名額分配到校,也可以進入優(yōu)質高中。
一定程度上,這是對雖無名義、但實際存在的“重點初中”制度的顛覆。
名亡實存的重點學校制度
建國初期,各行業(yè)對人才的需求都很大,1953年,政治局全會決定“要辦重點中學”。“文革”后,1977年5月,鄧小平提出:辦教育要兩條腿走路,既注意普及,又注意提高,要辦重點小學、重點中學、重點大學,要經(jīng)過嚴格考試,把最優(yōu)秀的人才集中在重點中學和重點大學。
重點學校的政策,在當時是具有時代的積極意義的。但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教育(尤其是義務教育)更需要強調公平性,上世紀90年代,教育部取消了義務教育階段的重點學校制度。然而,義務教育階段的“重點”與“非重點”的區(qū)別,表面上消失了,但在后面的非義務教育階段和職場階段,競爭依然存在。
當下,想在職場中有一個好的開始,至少要有好大學的學歷。在中國的教育系統(tǒng)中,想上一個好大學,就得上好高中;想上好高中,就得讀好初中;以此類推,孩子從小就得上好小學、好幼兒園。
有需求,就必然有供給。示范校、實驗校、私立校等“不是重點的重點學?!奔娂娪楷F(xiàn),使得在義務教育階段,產(chǎn)生了一批超級小學、超級初中,擇校競爭與應試教育愈演愈烈。
現(xiàn)在的小孩子,從小就要進好幼兒園,幼升小,小升初,真可謂一路過關斬將。在這樣的結構下,社會壓力被高效地傳遞到童年。減負,自然就成了鏡花水月,怎么都減不了。
上海中學、復旦附中、交大附中和華師大二附中被稱為上海高中的四大名校,圖為上海中學國際部。 ? 澎湃新聞
擇校、學區(qū)房是取消考試后的“別種競爭”
義務教育階段的重點學校制度取消后,也不再憑考試“擇優(yōu)錄取”,但實質的“好”學校仍然存在,那在大部分情況下,以什么標準來決定什么學生進入什么學校?
通常有兩種,一方面,一部分好學校仍有少量擇優(yōu)名額可以通過應試獲得。應試教育的一個特點就是,應試技巧是可以教的。于是家長把孩子送去高價的補習班,提高班,學習應試技巧,試圖通過提高技巧在考試中獲得競爭的勝利,進入好學校。
另一方面,則是“最近”、“劃片”,以學生的居住地為準,因為“居住地”作為一個標準太容易上下其手,于是以房屋產(chǎn)權作為劃片的認定。這樣,就產(chǎn)生了著名的“學區(qū)房”。
一個學生,如果沒有生在學區(qū)房里,或者父母沒錢買學區(qū)房,也沒有能力送他去高強度的課外培訓,那么,這個學生就會進入一所不擇生源的小學,由于生源一般,老師要照顧大多數(shù)學生的接受程度和進度,教的內容更簡單。這個學生在應試上就會比不過“好”小學的學生,哪怕他的天資更聰慧。然后,當他進入一個不擇生源的初中后,這個競爭劣勢會進一步加強。最終,他無法進入好的高中,也就無法進入好的大學,更難以在職場獲得一個高的起點。
所以,從教育的公平性看,除了那些投胎到好學區(qū)的幸運兒,學區(qū)房,或者說家長的經(jīng)濟實力,在初始階段,就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最后的結果。
學區(qū)房制度,在某種意義上相當于是教育服務的價格體現(xiàn)在了房地產(chǎn)中,大部分好處給了開發(fā)商與原房主。政府通過地價和契稅所得,會對教育有一定的轉移支付,但一方面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另一方面輾轉多個環(huán)節(jié),折損很大。市場機制里,能夠提供好的商品與服務的供應商,可以從較高的市場價格中獲得回報。但是在學區(qū)房這里,提供優(yōu)質服務的是學校,拿走高價的卻是房產(chǎn)商和房主。
而學區(qū)房高企的價格,比拼的是家長的經(jīng)濟實力。相當于把教育競爭從高中前移到初中、小學、幼兒園之后,又進一步前移到了家長,移到了孩子沒出生的時候。
再看購買的家長,買學區(qū)房也不僅僅是消費,孩子上了好學校,幾年之后轉手賣出,還能賺一筆。這是強者更強的馬太效應。
電視劇《小歡喜》中,學霸英子的媽媽宋倩為了給女兒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和升學機會,購買了多套學區(qū)房,并成為其他家長們羨慕、“取經(jīng)”的對象。 ? 《小歡喜》
公平與效率
前文提到的兩種競爭,前置的義務教育階段擇校和學區(qū)房(其實嚴格意義上學區(qū)房也是一種擇校,不過前者更側重于“雞娃”,讓孩子上輔導班,通過考試爭取優(yōu)質學校少量的”擇優(yōu)“名額),在公平上,顯然都是有問題的?;旧隙家蕾囉诩议L的錢包,花得起錢上輔導班,或巨資購買學區(qū)房。
從效率看,義務教育階段擇校與學區(qū)房制度下,教育作為國家選拔人才的機制,選出的都是能買得起學區(qū)房的,或者上得起課外班的學生,而不是資質或能力更高的學生。
梅園三村小區(qū)是上海知名的“老破小”學區(qū)房,其對口學校之一即為是上海的知名中學之一,建平西校。 ? 安居客
任何機制都有受益者:一個不那么聰明的小孩,就可以依靠從小爸媽花錢培訓、讀更好的幼兒園,讀更好的小學的優(yōu)勢,擠掉一個更聰明的小孩。更具體地說,當一個聰明的小孩,因為家庭、經(jīng)濟、父母觀念等原因,在小學階段“放松”了,沒有考上好的初中,也沒有錢買好初中的對口學區(qū)房,即便他/她到了初二、初三奮起直追,也沒有多大機會了。他/她會被一個在好的初中,但資質并不如他/她的孩子擠掉。這對于國家選拔人才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重點學校制度伴生的學區(qū)房制度,是公平與效率的雙輸。而上海的高中新政,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這個現(xiàn)象。
當然,需要補充的是,這里討論的公平與效率,指向的競爭是政府乃至社會對人的選拔,并不等同于教育學和社會學意義上人的發(fā)展,甚至不一定符合“人才”的定義。在這里,孩子天資聰慧也好,不那么聰明也好,最后的選拔標準都是高考指揮棒下的數(shù)理化、英語、語文、歷史地理等科目,或者說,后義務教育階段的應試能力,基于這個標準的競爭,是無可避免的,也是有其原因的,但人的才能、幸福、成功,都是應該多元化的。
新政:公平才能減負
此次上海新政,要求“全覆蓋”、“所有不擇生源的學?!?,意味著頂級公辦初中和不入流的“菜中”,站在了同一起跑線??梢赃@樣說,新政策就是幫助那些沒進好小學,進了不太好的初中,但卻有天賦的孩子,讓他們也能上好高中,從而上大學,上好的大學。
更進一步的作用是,雖然這是高中招生政策,直接干預的是初中生源的選擇,但最終指向的是小學減負。
對學情非常了解的網(wǎng)友在上海本地論壇吐槽:“浦東某中學某年只有8人有資格中考,但按照新規(guī)可以分到5個市重點到校名額。8人中考,5個市重點名額,可以上熱搜了?!彼?,一些家長自然會避免去尖子扎堆的學校,而改為選擇一個一般學校。在這個政策下,好的初中,雖名額更多,但學得難、壓力大,競爭更激烈,而在不擇生源的學校,名額雖然少,但相應的學習強度也低一些。
上海集中了全國各地成功通過學歷提升階層地位的家長,對教育的重視、焦慮也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城市。這些焦慮,支撐起了很多專門談教育、應試、擇校的自媒體。新政之后,這些自媒體也無法再制造焦慮,它們也只能告訴家長;選家門口的不擇生源的初中,還是選好初中,沒有好壞之分,全看自己的策略了。
當家長如此選擇,或者說不再作選擇,初中的生源就會更均衡,生源決定了學校的好壞,生源的均衡,會使學校教育進入一個正反饋的循環(huán),從而在長期上達到初中教育服務均衡化的目的。
與此同時,減負目的也能真正達到了。當家長不去追求好的初中,小學階段的競爭壓力自然就消除了,減負也就自然是釜底抽薪。小學階段的升學壓力,被延緩到初中階段。
此前,上海實施了小學階段“公民同招”的政策,即不讓民辦小學選擇生源。當學校生源差不多時,幼兒園階段的升學競爭壓力就沒有了。所以,把這兩個政策連貫起來看,就是政策抹平了小學與初中的差別。小學和初中不再具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積累效應,學生就無追求重點的必要。那么家長自然會減小在幼兒園、小學階段的高投入,小學生的壓力變小了。競爭變?yōu)榱恕皼Q戰(zhàn)初中”。
決戰(zhàn)初中雖然還是不可避免,但避免了前述的種種問題,決戰(zhàn)初中是高效的。
▲ 2020年3月11日,上海市教委公布《2020年本市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招生入學工作的實施意見》,要求民辦學校招生納入審批地統(tǒng)一管理,與公辦學校同步招生。 ? 央視新聞網(wǎng)
觀察學生多年的成績變化,我們可以觀察到一種“梯次掉隊”的現(xiàn)象。很多學科,并不是說低年級學好了,高年級就一定能學好。比如,在數(shù)學上,我們常??吹?,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有一些學生數(shù)學成績突然下降;再往后,到了初二、初三時,隨著代數(shù)、幾何的引入,又有一批跟不上;再到高中,隨著數(shù)學抽象化程度加大,物理、化學進入,又有一批掉隊。與此同時,則是家長先失望,再焦慮,再無奈地接受。
如果競爭從幼兒園開始,有些孩子本身就資質一般,最初靠強資金、強精力的投入,孩子還可以跟上,但最終到了初中隨著功課變難,仍然會成為陪跑者。如果把競爭留到初中,這個時候,孩子的資質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來了。有資質者才參與競爭,沒有資質者,早已認清現(xiàn)實。
從政策邏輯看,此次上海高中新政,是2018年《上海市進一步推進高中階段學??荚囌猩贫雀母锏膶嵤┮庖姟返呐涮孜募?。再往前推,則源于十八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的“統(tǒng)籌城鄉(xiāng)義務教育資源均衡配置,實行公辦學校標準化建設和校長教師交流輪崗,不設重點學校重點班,破解擇校難題,標本兼治減輕學生課業(yè)負擔”。所以,這個趨向公平的教育改革是大勢所趨。
沉默的大多數(shù)
上海高中新政、幼升小“公民同招“的政策,減少了依托家長經(jīng)濟水平進行的競爭,很多評論分析:“學區(qū)房要爆雷”。整個政策相對損害的是中產(chǎn)階層的孩子,“有錢人”原來的競爭優(yōu)勢被消除了,先前斥巨資購入的學區(qū)房可能不值錢了,而真正受益的是學歷低一些,經(jīng)濟收入低一些的城市平民。他們才是城市里的大多數(shù),然而,我們聽到都是“學區(qū)房要完了”“要變天了”“將來怎么辦”,卻不太聽到平民家長對此的看法。一個原因是,他們在輿論場上的聲音更小。就像此前禁止高中跨區(qū)域招生,真正損害的是縣域的優(yōu)秀初中生,但這個群體的家長,毫無聲音。
相比之下,受到損害的中產(chǎn)占據(jù)了網(wǎng)絡話語權,聲音很大,就會產(chǎn)生一種政策損害了大多數(shù)人的錯覺。但是,一個城市中,朋友圈語境下的“城市中產(chǎn)”,其實是少數(shù),這些家庭,高學歷、投資學區(qū)房、雞娃。但他們其實并不是一個城市的主體。只不過他們的聲音在輿論場更大,得到的關注也更多。當一個政策傷害了他們的利益,在輿論場上就會產(chǎn)生很多抱怨的聲音,給人以這個政策被普遍反對的印象。但這并不是事實。
其實,在教育服務資源分配不公的當下,任何促進教育公平的政策,都會遭到這種群體輿論的惡評。但從各個群體不同的發(fā)聲能力去看,不難發(fā)現(xiàn),反對的聲音越大,反而證明了政策越是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教育不公平的程度。
這個現(xiàn)象背后,是中國中產(chǎn)家長對公共資源爭奪的急迫心情。為自己利益說話,本是正常的,理所當然的,但是,在公共討論中,個體還是應該有公共利益的底線與對他人的共情。
只有一個社會中的個體有共同的道德、價值觀、對實質正義、程序正義的認同,才能構成整合的共同體,由此解決公共性問題,避免囚徒困境之下的原子化的、孤立的“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但是,遺憾的是,在中國的公共討論中,很少出現(xiàn)這種構成共同體的基礎,很多人支持戶籍制度改革,支持法無禁止則可為,可一但觸及自己的利益,就把價值觀拋到腦后。
于是,不管是中小學負擔、還是高考公平,還是加班問題,我們只看到中國人像斑馬那樣,通過“跑得比同伴快”來達成自救,都是“內卷”的惡性競爭,看不到任何協(xié)同一致的公共態(tài)度和對他人的共情。而這種一盤散沙的狀態(tài),又進一步惡化了公共服務的供給狀態(tài),導致下一輪更加激烈的公共資源競爭。而在這一輪又一輪的循環(huán)中,中國中產(chǎn)的困擾和煩惱,逐漸在與之對應的底層的苦難面前,變?yōu)橐粋€諷刺。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南都觀察家“(ID:naradainsights),作者劉遠舉。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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