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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大概也會驚訝,小孩為何如此精明,三歲就知道要討好領導了

作者:許晶 發(fā)布時間:

我們大概也會驚訝,小孩為何如此精明,三歲就知道要討好領導了

作者:許晶 發(fā)布時間:

摘要:探究人類幼崽的道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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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來源:一席(ID:yixiclub)

許晶,人類學者、兒童發(fā)展研究者。

到底什么是純真呢?純真其實是一個很有爭議的空間,是我們強加于兒童的定義,是我們自己心理的投射,或者說是成年人自己的道德想象。

人類幼崽的道德世界

2021.12.18 北京

大家好,我叫許晶,是一名人類學者,也是一個每天雞飛狗跳在帶娃的媽媽。我的研究重點是人類幼崽。

多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紀錄片《幼兒園》,其中一段對話讓我眼界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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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圖來自紀錄片《幼兒園》,導演張以慶。

對話戛然而止,但由此引發(fā)的思考卻成為我研究的重要動因。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兒童的道德世界。

人類幼崽天生有道德嗎?

你們可能會好奇,三歲孩子的道德世界是什么樣的?很小的小孩有道德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定義一下何為道德。從學術研究的角度,道德包括同理心、關愛他人、公平觀念、互惠、個體自由與尊嚴、遵從等級與支配關系等等。

一派觀點認為,孩童與生俱來有道德天性。比如我們熟悉的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墒橇硪环N觀點,英國哲學家洛克認為,人的心靈初始狀態(tài)如同白紙一張。甚至在發(fā)展心理學之父皮亞杰看來,六歲以后兒童才有道德感。

直到21世紀,科學家才能用實證的方法系統(tǒng)地研究嬰幼兒的道德認知。我們可能會好奇,科學家怎么知道嬰兒的所思所想呢?大一點的孩子或者成年人他們會說話會寫字,我們可以做訪談,可以做問卷調查,可以分析他們的文字記錄。

那科學家在實驗室如何研究嬰兒呢?實際上,嬰兒的眼睛會說話,科學家通過監(jiān)測嬰兒的注視時長和他們的行為選擇,來推測他們的思維世界。

接下來我介紹幾個實驗。就是這些實驗讓大家重新認識到,原來嬰兒就有了道德意識的萌芽,比如說善惡。

有一個著名的實驗,研究者給6個月大的嬰兒看社會互動的情景。這個情景是一個紅色的小人在爬坡,很努力地爬,但是爬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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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人員再給嬰兒觀看兩種不同的結果。一種結果是一個藍色的方塊小人跑過來,從坡底下把那個紅色的小人往上推,幫助他完成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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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結果是一個三角形的黃色小人跑過來,站在坡上把紅色小人往下推,阻礙他實現(xiàn)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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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結果之后,實驗人員把三角形小人和方塊小人都放到嬰兒面前,讓他們選擇更喜歡哪個。實驗人員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嬰兒都會選擇那個幫助人的藍色的方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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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家由此推斷,小孩在嬰兒時期就有了某種分辨善惡的雛形。

還有一個關于等級的實驗??茖W家給10到13個月的嬰兒觀看了一個情景。在這個情景里有兩個小人,一個小人個頭大,一個小人個頭小,他們要實現(xiàn)各自的目標,但是他們擋了各自的道路,所以兩個人物的目標發(fā)生了沖突。22db8bddc91d516bf5b36f718c014396.jpg

隨后,科學家給嬰兒不斷看這樣的場景,直到嬰兒熟悉了為止,接下來再給嬰兒觀看兩種不同的結果。

第一個視頻里,嬰兒看到的結果是,個頭小的給個頭大的讓道。31aa2150f56e456352bd23780361e36b.jpg

第二個視頻里,嬰兒看到的是相反的,個頭大的給個頭小的讓道。40ac1f9cae9f682d68e93b6288e3125d.jpg

實驗人員通過嬰兒的注視時長來推測嬰兒的動機,注視時間長說明嬰兒對那個結果表示驚訝,感到新奇,不符合他們本來的預期。

實驗人員發(fā)現(xiàn),嬰兒在觀看后一種情況時,注視時長明顯更長。也就是說,個頭大的給個頭小的讓步,他們感到驚訝,違反預期。

科學家由此推斷,嬰兒從這個時候起,就有了某種對于社會支配和等級觀念的雛形。這里需要提醒一下,這個結果可能跟我們文化中強調的謙讓觀念(比如孔融讓梨)不一樣,動物界的天性就是強者支配弱者。

第三個實驗關于公平觀念,也是利用了嬰兒的注視時長。實驗人員給15個月大的嬰兒看了一個社會分配的場景,兩個人分餅干,一種結果是平均分配,另外一種是不平均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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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人員發(fā)現(xiàn),嬰兒對于不平均分配的結果(右圖)感到驚訝。

大家可能會想,也許嬰兒只是因為兩邊數(shù)字不對稱而感到驚訝呢?所以,實驗人員又做了一組對照實驗,同樣的分配結果,只是把桌子兩邊的人,換成了兩個枕頭。這個時候,嬰兒注視時長的差別就消失了。這說明,嬰兒的選擇的確是針對社會情境分配關系的。人類在嬰兒時期就有了對于分配公平的理解雛形。

綜合上面的實驗,我們可以看到,成年人習以為常的一些道德認識,其實在嬰幼兒時期就初具雛形,或者說,嬰兒真的與生俱來有某種道德天性。

科學家還把類似的實驗推廣到了靈長類的研究,發(fā)現(xiàn)很多這樣的能力,包括公平觀念、等級、互惠互利等等,靈長類動物也具有。

下面我介紹一個關于靈長類對分配公平理解的實驗??茖W家對南美洲卷尾猴做了實驗。通常情況下,猴子們拿一個小石頭就能夠獲得實驗員的獎賞。一般獎賞就是黃瓜片,它們就很滿足了。但是在這個實驗里面,科學家把兩個猴子放在一起,給它們分配了不同的獎賞。

當一只猴子看到自己的獎賞是黃瓜片,而同伴的獎賞是葡萄——明顯更好的食物時,它就把黃瓜片砸向實驗員,以示抗議。

科學家推斷,靈長類動物在社會對比的情境中意識到分配不公,這說明它們對于公平觀念是有某種理解的。

所以不管是人類嬰兒還是靈長類,都有一些關乎群體生活秩序的雛形的認識,這些能力也受到生物演化的影響。

我們用“道德能力”來描述這種“天性”,它是一種隱而未發(fā)的心理預備。我們可以用語言來做類比。兒童生下來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天生就有學習語言的能力,而且這種能力是兒童習得母語的基礎。

很多年前在清華上學的時候,我讀到盧梭的《愛彌兒》開篇:出自造物主手里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人的手里就變壞了。當時我非常驚訝,熱血沸騰,我特別想要搞清楚,到底是這樣嗎?是本來一些天性都是好的,到了環(huán)境中就變壞嗎?

后來,我們看到,其實“天性”和“后天經驗的養(yǎng)成”不是對立的,也不是互斥的,而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關系。

世界各地的兒童道德養(yǎng)成

兒童的道德是一個豐富的世界,可是世界各地兒童的道德養(yǎng)成是一樣的嗎?下面,我給大家介紹一下人類學家的工作。人類學家?guī)е缥幕囊曇皝硌芯客辍?/p>

比如,加拿大西北部因紐特部落的人很少批評責罵小孩,而是通過一種很特殊的教育方式,叫morality play,也就是一種戲劇的方式,讓小孩在嬉戲游樂中做角色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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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戲中,成年人可能會問一個三歲的小女孩,你會殺掉你的弟弟嗎?成年人就是在這種玩樂的方式里面引導小孩體驗各樣的情感困境,去做出道德選擇,也激發(fā)他們對于生命的理解,與他人共情。

在西非的Bayaka部落,信奉平等主義,他們最神圣的文化價值就是個體的自主權,所以當?shù)厝颂貏e尊重小孩,哪怕是嬰兒的自主意識。比如說小孩在火旁玩耍,他們拿著砍刀玩,大人都不會去制止。

道德心理學家Jonanthan Haidt用過一個比喻,他說,多元道德就像我們人的味蕾,我們天生就具有識別酸甜苦辣各種不同味道的能力,但是不同環(huán)境的培養(yǎng)使得我們慢慢趨向某一種味覺。

那么,在中國,兒童的道德發(fā)展有什么樣的特點呢?帶著這樣的思考,我開始了自己的博士論文研究,后來這篇論文編成了一本英文書,在2017年出版,名字叫The Good Child,中文版也在去年與大家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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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特別提一下,英文版這個封面的小孩是我的兒子,小名豌豆,這張照片是他兩歲的時候。他當時就是這個幼兒園的一個小朋友,也是我的研究對象之一。

從2011年到2021年,我在華東某一線城市的一所中產階級私立幼兒園里進行了一年的田野調查。我從小班、中班到大班,在每個教室里面蹲著,觀察小孩,成為他們的朋友。他們親切地叫我“許老師”。

除了觀察小朋友,我還對家長和老師做了訪談,也給家長發(fā)放了有關育兒理念和實踐的調查問卷。除此之外,我還加入了幾個心理實驗,找了幼兒園的小朋友來參與這些實驗。

下面我就講幾個故事,來給大家展現(xiàn)一下幼兒園里面的人類幼崽的道德世界。

“拉關系”

第一個故事有關分享。我們一想到要教導小孩子關愛別人,通常會鼓勵小孩子去分享。

在我做調查的時候,幼兒園大多數(shù)小孩是獨生子女,家長和老師都很擔心獨生子女太自私、太自我,于是他們特別強調分享的教育,他們會強調要小孩分享零食,分享玩具,而且他們所教導的是一種無差別的分享,就是不管怎么樣,小朋友都要分享。

成年人也通過各種各樣的辦法去教導小孩,讓他們帶零食帶玩具來與小朋友分享。每個小朋友過生日的時候,家長會送一個蛋糕到學校,班主任老師會把蛋糕平均分發(fā)給班里的小朋友。

有一天,三歲的成成過生日,老師分好蛋糕發(fā)給班級同學的時候,成成突然看到他們園長從教室窗戶旁邊走過。其實園長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個班級里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成成突然跟他的老師說,老師,你怎么不給園長分一塊大的蛋糕呢?你知道嗎,你要討好領導的,你要跟你的領導套近乎。

當時老師都懵了,她就跟我說,三歲的小孩就知道要討好領導了。老師就給這個小孩起了個名字叫“魔童”。我們大概也會有這樣驚訝的反應,小孩為什么會如此精明,三歲就知道要討好領導了?

但是與其做這么直接的價值判斷,作為人類學者,我更感興趣的是小孩子自己是怎么想的。

小孩子為什么要分享呢?人類學演化認知理論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分享是出于無私利他的動機;另一種認為分享是一種互惠互利的行為,出于跟別人建立合作關系的動機。

于是,我就設計了心理實驗來考察小孩行為背后真實的思想意圖。我給小朋友做了一個分糖果的實驗。在研究的時候,所有實驗我都會跟小朋友說是“跟我來玩一個游戲”,他們也已經習慣了我的存在,愿意參與。

實驗

有19位小朋友參加了這個游戲,他們在兩到三歲之間,小班的年紀。首先,我給了他們一個簡單的畫圖的任務,畫好了以后我給了他們兩塊糖果以示獎勵,然后我就問這個小朋友,你可不可以把一塊糖果分享給另一個小朋友?

如果這個小朋友說愿意,接下來我就會跟他講一個故事,再問他要分享給哪個小朋友。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有兩個小朋友來到我們幼兒園玩,有一個小朋友只是來參觀一下,明天就不在這了。另外一個小朋友要轉到你的班里,成為幼兒園的新生,明天就正式和你們一起上學。

講完這個故事以后,我會問參加實驗的小朋友,你要分享給哪一位呢?這個小朋友如果做出了選擇,我會試著去問他,為什么做出這樣的選擇。最后,我會拿兩個信封包住糖果,問參與實驗的小朋友,要不要在信封上寫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我們看一看結果。首先,19個小朋友都跟我說他們愿意分享,非常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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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14個小朋友選擇分享給留下來的小孩,5個選擇給給離開的小孩。他們給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有的說因為留下來的小孩可以跟我做朋友,將來也可以把東西分享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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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個小朋友都選擇了非匿名贈與,想在信封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想讓對方知道是誰分享的糖果。這些結果說明,小孩子并不是平等無差別地分享,他們的分享里包含互利互惠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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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平時的觀察中也發(fā)現(xiàn),小孩子對于分享特別在意,他們清楚記得分享交換物品的歷史,記得誰給了他們什么東西,誰沒有還禮。他們這種想法也不全是一種理性計算或者策略考量,也飽含著情感的色彩,可以說物品的分享和交換是小孩子的世界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不管是分糖果的實驗,還是成成在生日會上的表現(xiàn),都讓我們看到:這些小孩其實深深懂得老師家長的教導,但是有別于家長老師的教導,他們有自己的應對方式和行為邏輯,他們都有互惠互利的考量。

大人看到小孩子的行為與自己預期不一樣,一旦他們的分享不是從純粹關愛別人的視角出發(fā),我們好像就會覺得這樣的行為是不純真,甚至是有心機的“魔童”。

那到底什么是純真呢?純真其實是一個很有爭議的空間,是我們強加于兒童的定義,是我們自己心理的投射,或者說是成年人自己的道德想象。

實際上,互惠互利是非常天然的一種行為,我們看到動物界,我們的近親靈長類也很有心機。

靈長類的理毛行為就體現(xiàn)出了互惠互利的特點。2008年有一個研究統(tǒng)計,包括22個物種在內的48個社群中,雌性靈長類偏向于對那些給自己理毛最多的同類予以理毛回饋,這樣不光是對自己的親戚,也是對朋友的互惠。為的是建立合作聯(lián)盟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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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與“表現(xiàn)好”

從剛才的實驗我們能看到,平等分享似乎不是幼兒園小孩眼里的公平觀念,那他們有什么樣的公平概念呢?

績效公平和平等分配都是分配公平的重要原則。2010年初,科學家才系統(tǒng)地發(fā)現(xiàn),人類在幼兒期就萌生了對于績效公平的理解。

那孩子們的公平概念是怎樣受到教育文化的影響呢?我做了另一個實驗,我把這個實驗叫做分餅干的游戲。這個實驗是中國和日本的一個比較實驗,也是歐美以外第一次做這樣的研究。

實驗

跟分糖果的游戲類似,我也是請小朋友一個個地來跟我做這個實驗。我給參加實驗的小朋友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兩個小女孩一起做餅干,有個小女孩一直堅持到最后,另外一個小女孩做著做著有點無聊,就出去玩,玩了以后再回來接著做。最后,她們兩個人一共做了三個小餅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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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完這個故事以后,我拿了一個紙盤子裝著三個剪紙做成的小餅干給參與實驗的小朋友,然后問他們要怎么樣去分配。

分配有兩個階段。首先是讓他們自由分,把這三個餅干分給兩個小女孩。分完了以后,如果還有一個剩下的,就進入最后分配階段。最后分配的時候,他們務必要把三個餅干都分給兩個小女孩。

分配的結果有三種。一種是平等,就是在自由分配階段每人分一個。一種是績效,兩個餅干分給那個一直堅持做餅干的小女孩,一個餅干給那個中途出去的小孩。第三種是反績效,也就是兩個餅干給了中途溜號的小女孩,一個餅干分給堅持做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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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看一下實驗結果。在自由分配的階段,大多數(shù)中國小朋友出現(xiàn)了兩種分配情況,一種是績效分配,一種是平等分配,很少是反績效分配。在最終分配階段,大多數(shù)小孩都選擇了績效分配,拿了兩個餅干給那個一直堅持做餅干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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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看一下中日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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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軸代表分配模式,縱軸代表選擇這種分配模式的小孩數(shù)量。

很有意思的是,在自由分配階段,中國小朋友選擇“平等分配”和“績效分配”的人數(shù)勢均力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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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絕大多數(shù)日本小朋友都在自由分配階段選擇了平等分配,他們選擇了一人給一個,然后剩下一個餅干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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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最終分配階段,不管是中國的還是日本的小朋友,他們大多數(shù)小孩都選擇績效分配,兩個餅干分給那個一直堅持在工作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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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分配和最終分配,其實考察的是兩個不同的心理狀況。自由分配考察的是兒童的偏好,如果讓他們來選擇,他們會怎么選。而最終分配考察的是他們有沒有能力做績效的分配。

所以我們看到,實驗中的中國小朋友在偏好上就已經傾向于多勞多得的績效分配了。

這是為什么呢?有一天做實驗以后,幼兒園一個小孩的家長就問我,你們這個實驗做了什么?我就把實驗的流程講給他聽,然后他說了一句,學校里面教的凈是這個,做得多的,得得多。

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于是我就來觀察小朋友是怎么樣知道績效公平的。我把這種文化或者教育的影響叫做“表現(xiàn)好”。

豌豆是幼兒園最小的小朋友,他剛入園時并不知道貼紙是什么。過幾天,老師為了安撫哭鬧的小孩,就給他們獎勵貼紙,額頭上貼一個貼紙就是莫大的榮光。從此以后,像豌豆這樣的小朋友從兩歲開始就學會說“表現(xiàn)好”,他們會說“誰誰誰表現(xiàn)好”,“誰誰誰表現(xiàn)不好”。他們理解了老師的這種獎賞和懲罰,也理解了里面蘊含的等級關系。

對他們來說,老師獎的貼紙具有迷之吸引力,甚至在豌豆小時候,他會把水果上面的標簽撕下來貼在自己的額頭上。然后我問他,這是老師獎給你的嗎?他會點點頭,說是老師獎的。

我們看到,這種“表現(xiàn)好”的教育,給小孩的認知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在實驗里面他們會自發(fā)地運用這種話語,比如有的小朋友故事還沒聽完,就會問我,哪個小女孩表現(xiàn)好?或者還沒有聽明白就說,“這兩個小女孩表現(xiàn)好,老師給他們獎勵”。

可見,他們把對于“表現(xiàn)好”的根深蒂固的認識融入到心理實驗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們對于分配公平的理解,其實受到了等級權威關系的影響,他們在這樣的等級權威關系里認識自我、評價他人。

我就在想,幼兒園的小朋友怎么樣才是表現(xiàn)好呢?托班的小孩可能不哭不鬧就是表現(xiàn)好,好好坐著、能夠排著小火車,就是表現(xiàn)好??墒堑搅酥邪?、大班,慢慢地,學習好變成了至上的標準。我記得在實驗的時候,有一個小朋友會跟我問,哪個人學習好?這都是實驗里沒有的情節(jié),但是小孩就會腦補這樣的畫面然后來問我。

說回豌豆,他還記得什么是表現(xiàn)好嗎?

2011年跟我回國的時候他不到兩歲,到現(xiàn)在一晃十年了?,F(xiàn)在,他在西雅圖的小學不太注重學習成績,也不太講這樣的話語。疫情期間跟在國內的外婆視頻的時候,外婆就會問,豌豆,你今天表現(xiàn)好不好?豌豆,今天老師有沒有表揚你?豌豆,你要好好學習。豌豆會翻著白眼說,媽媽,外婆只知道講學習。

豌豆的小學沒有什么家庭作業(yè),課堂作業(yè)如果完成得好,老師會給出“Good job”的評價,即便完成得不好,哪怕是一張白卷,老母親心哇涼哇涼的,豌豆會跟我說,老師都說了“It is fine”。

在他們的觀念中,雖然沒有“表現(xiàn)好”這樣的概念,但是豌豆會說,“我們的老師說了,科學家研究發(fā)現(xiàn),做作業(yè)對小孩子沒有好處,所以我們不要做作業(yè)。”

這樣的語言也表示,他其實對老師這個權威的概念也是深信不疑的。他們其實也有“表現(xiàn)”,也講績效公平,只是強調的方面不一樣罷了。

其實績效公平也好,表現(xiàn)也罷,都是我們自然天性里面的邏輯,本無可非議,可是問題就在于,什么樣是表現(xiàn)好?什么樣的績效是對的?我們是要鼓勵小孩從嬰兒期就開始競爭內卷呢,還是尊重兒童的主體性鼓勵參差多態(tài)呢?

同理心的困境

最后一個故事關于同理心。

同理心也叫共情,同理心的本質就是我們能夠與他人產生聯(lián)結,能夠體驗他人的情感和狀態(tài)。科學家最近發(fā)現(xiàn),其實人類從嬰兒時期就有了基本的共情的反應,能在他人受到苦痛的時候有安慰、憐憫的情感。

這種情感并不是一種簡單的情緒傳染,并不是一個小孩看著另一個小孩哭自己就難受,這種共情是出于對他人的一種關愛。小孩會幫助別人、安慰別人,這種幫助和安慰是想要看到對方的情緒得到緩解,是內在驅動的。

這好像為我們描繪了一出特別美好的畫面,但實際上,同理心也是有邊界和局限的。從兒童發(fā)展的角度來說,我們天生有與他人進行情感聯(lián)結、感受他人苦痛狀態(tài)的能力,但是隨著小孩慢慢成長,神經科學家發(fā)現(xiàn),他們會從這種初始的自發(fā)的情感反應,轉變成一種認知理性的評估。

我做田野的時候,大眾輿論充斥著對于社會道德狀況的擔憂,比如助人反被訛,比如批評人心冷漠、缺乏同理心,最有影響力的就是“小悅悅事件”。這些新聞議題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在緊急狀況下,發(fā)乎天然的共情與關愛如何潰敗于對風險和自保的理性計算。

老師和家長也處在一個矛盾中:他們都覺得同理心很重要,希望孩子們純真善良,也努力培養(yǎng)這樣的品格,但同時又害怕孩子會因為純真善良而吃虧,受到算計,會受挫。

我曾跟幼兒園一個小男孩的爸爸說:“你兒子很善良?!彼赣H卻嘆了口氣,沮喪地說:“但是一個善良的人在當今社會無法生存。”這個場景令我印象深刻。

育兒者會向孩子們傳達自相矛盾的期望,這也會影響孩子們同理心的發(fā)展。我不禁想,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多這種矛盾的信息和體驗,會如何影響小孩和我們所有人的同理心的發(fā)展,在什么情境下小孩需要抑制那種原初的共情的感受,不去關愛他人。

甚至科學家也出了這樣一本書,叫Against Empathy,認為同理心是有邊界的,人類天性的善也是有局限的。

什么是“好孩子”?

回到最開始的《幼兒園》里的小男孩,是不是分一點給領導就是有心機呢?是不是跟領導套近乎就是“魔童”呢?拉關系就不是好孩子嗎?老師和家長們也很矛盾。

2012年六一兒童節(jié),幼兒園每個班都要出集體舞蹈,有一個班上場的時候,領舞的小男孩突然緊張大哭,周圍的觀眾一片哄笑,場上其他小孩也是各自忙著找自己的位置,無暇顧及。只有一個小孩回頭看這個正在哭泣的同學,抱以同情的目光。

這件事情在家長和老師之間引起了很多討論,有的家長就會自責,為什么我沒有教育自己的孩子對哭泣中的同學抱以同情?但也有老師很心疼,覺得這個小孩太純真了,擔心他將來會受欺負的。

我們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焦慮。在這樣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里,到底是培養(yǎng)一個有德行的孩子呢,還是培養(yǎng)一個成功的孩子?處處講合作,與人為善,看上去很美。但我們又會擔心,將來面對那種強大的競爭者,他們會不會一敗涂地、淪為炮灰呢?很多家長都陷入了這樣的囚徒困境。

作為一個母親,我也時常迷茫和焦慮,我也時常評價自己的孩子,也會擔心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下他會怎么生存。

可是我們知道,道德的天性真的是豐富多樣,每個小孩都帶著自己獨特的基因和靈魂來到這個世界里,小孩生長的環(huán)境是千變萬化的,甚至是我們育兒的觀念、我們自己的想象,也被各種各樣有形無形的力量所塑造著。

我想,與其焦慮如何培養(yǎng)好孩子,不如跳出這種成年人的框架、成年人的想象,暫時拋開我們與孩子,家長與兒童之間的這種權力關系。用一個觀察者的視角,觀察者的謙卑和好奇心,來認識作為道德主體的兒童。與其焦慮如何培養(yǎng)好孩子,不如去思考我們如何創(chuàng)造一個好孩子能夠自由生長的社會環(huán)境。

最后,我想改引紀伯倫的詩句結尾——

“我們的孩子都不是我們的孩子,乃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他們是借我們而來,卻不是從我們而來。他們雖和我們同在,卻不屬于我們?!?/p>

謝謝大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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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TED Talk: "Frans de Waal: Moral behavior in animals."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一席”(ID:yixiclub),作者許晶。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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