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幻之光》

在人們的觀念中，什么是最慘的？

在大裁員之前率先辭職了？

在陽了期間被通知裁員了？

都不是。

是人老了，還要被迫為一點兒錢，到處找工作卻四處碰壁。

這就是一些人的現(xiàn)實生活。

我們可以透過日本的過去和現(xiàn)在去了解未來的生活。截至2022年，日本65歲以上老年人有3637萬，約占總?cè)丝诘?9.1%。早在2014年，日本65歲到69歲的老年人就業(yè)率高達40.7%，到了2021年，日本有909萬仍在工作的65歲以上老年人，達到日本老齡人口的25.1%。

每四個65歲以上的老年人，就有一個在工作。崗位中以服務業(yè)、制造業(yè)等體力勞動工作最多。出租車司機、保潔員、收銀員、機場引導員等服務性行業(yè)行業(yè)里，高齡老人隨處可見。

紀錄片《團塊時代，悄然迫近的老年破產(chǎn)》，呈現(xiàn)了日本在1947年至1951年出生的老年人或者孤老無依，或者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得已堅持工作的辛酸和無奈。

除去日本自身的文化使然，經(jīng)濟泡沫下、老齡化、少子化導致的家庭支出負擔重是高齡就業(yè)的主要原因。很多老齡一代的人，即便工作了大半輩子，也會紛紛重返工作崗位。

與2010年相比，中國60歲以上人口的比重上升了5.44%，中國人口老齡化和少子化的程度正在不斷地加深。從1973年至1979年的返城就業(yè)危機，到1998年至2001年的國企改革帶來的下崗潮，再到2020年以來的就業(yè)問題，中國每隔20年出現(xiàn)一次就業(yè)危機。

一方面，是5400萬青年人亟待就業(yè)；另一方面，是每年2000萬退休人員，他們當中，有些人仍要背負家庭重擔，還有一些人希望能延續(xù)自己的職業(yè)價值。

另一組數(shù)字是，到2030年中國65歲以上的人口比例將超過日本，成為全球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國家。

不是每一個人老了都是馬龍德蘭勝

在《漫長的季節(jié)》劇中，曾經(jīng)的刑警隊長馬德勝退休后化身樺林舞王，熱衷于和老太太跳舞。人老了后是怎樣的一幅圖景？

《漫長的季節(jié)》給出了一份東北化的樣本：60出頭的下崗火車司機王響憑借駕駛特長靈活就業(yè)，靠跑出租維持生計；40多歲的龔飚在下崗后，把翻身的希望依托在彩票、鴿子身上；李巧云開按摩店養(yǎng)活自己，黃麗茹在家給熟客做無證美容；保衛(wèi)科科長邢建春到老患上尿毒癥，靠非法倒賣假車牌度日。

圖源：《漫長的季節(jié)》

一眼看去，除了馬龍德蘭勝，每個人都在雙手摳地的活著。

企業(yè)改制和下崗潮曾經(jīng)是那個年代繞不開的話題。1995年至2002年，近2000萬人從國企下崗，失業(yè)率一度飆升至21.4%。失去工作不僅意味著喪失穩(wěn)定收入，往往還伴隨著尊嚴的坍塌，生活方式的失序。

20年后，問題更為復雜。

1949年以來，中國先后經(jīng)歷了1950至1958年、1962至1975年和1981至1997年三次“嬰兒潮”。其中最大的一次，是1962年開始的這個波峰。期間，年均出生2583萬人?！?0后”和“70后”自然而然的在2022之后步入老年期。

串聯(lián)起三次跌宕起伏的就業(yè)危機的人，正是60、70一代。

既要選擇也要堅持

如果你現(xiàn)在30多歲，會不會為未來的不確定性焦慮，以至于提前籌謀？

實際上，這不是你一個人的焦慮。上世界90年代，F(xiàn)IRE運動興起，這是一種以提早退休為目標的生活方式運動。FIRE，是“Financial Independence ， Retiring Early”的縮寫，一群40歲左右、甚至30歲的青年，參與到FIRE中實現(xiàn)“英年早退”，徹底告別為了錢去上班的生活。

FIRE運動讓人們把收入的大半部分存起來，迅速攢夠一年生活費的25倍，然后退休，每年靠4%的理財收益生活。

要避免又老又窮，核心原則就是少花錢、多掙錢，盡快實現(xiàn)有選擇的自由生活。

圖源：《三千元的使用方法》

孫繆，32歲。她的目標是在2030年前攢夠180萬，40歲前安穩(wěn)退休。孫繆在社交媒體上開通賬號，記錄每天的收入、支出情況。沒加入FIRE運動前，孫繆每月支出在6000元至8000元之間，看到喜歡的就買，妥妥一枚月光族。

記賬以后，孫繆最省的一個月開支2120元。孫繆的信條是：抵抗不必要的消費誘惑，一年買兩次衣服；非緊急情況不叫外賣；非必要不聚餐；非要長途交通以火車、大巴為主。

之所以選擇這樣的人生，是為了以后不窘迫。

過這種生活方式的人越來越多，但真正能堅持下來的是極少數(shù)。而促使孫繆們堅持下來的因素，是周圍人和互聯(lián)網(wǎng)上活生生的晚景鏡像。“馬德勝們”的生活，仿佛間成了青年們將來生活的預言。

人還在，錢沒了

14年前，小沈陽在小品《不差錢》中戲言，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死了錢沒花掉。接著，趙本山老師給出的答案才是現(xiàn)實人生：人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活著呢，錢沒了。

55歲西安人郭文禮和妻子靠打短工供一雙兒女上大學。四年前，在夫妻倆的資助下，兒子在大學城附近貸款買了一套90平米的兩居室，成了家。每個月，郭文禮都會按時給兒子轉(zhuǎn)2000塊，幫補著還房貸。

疫情期間連續(xù)沒收入，郭文禮和妻子急得快哭了，把能借的親戚聯(lián)絡了個遍，前后拉了5萬塊饑荒。郭文禮安慰夫妻：“日子就像地里的麥子，今年收成不好，興許下一年就好了?！?/p>

郭文禮沒想過有天會“退休”。甚至說到這兩個字，他會不好意思?！叭思矣泄潭üぷ鞯慕型诵荩覀兙褪寝r(nóng)民工，沒啥退休不退休的，就是一直干，干到干不動為止?！?/p>

圖源：《下一站，天國》

在老郭的工友群里，他算年齡小的。“有個老漢，今年72歲了，做活好著呢。”他的手機里存著一個微信群，群主是同村一個大侄兒，哪個地方有招工，信息都投放在群里：未央?yún)^(qū)找水電工，大工5人，300元一天；中工6人，260元一天；小工4人，200元一天。要拿到這些工作機會，除了技術過硬，還要手速夠快。

郭文禮有時候做大工，有時候是中工。大工是技術工，需要有經(jīng)驗，技術水平要求也高。小工一般指新手，有把子力氣就能干。中工介乎于兩者之間，掌握一定技術，也要出力氣活。

常年的工地干活令郭文禮聽力受損嚴重，平時說話比一般人嗓門大很多。沒活的時候，他愿意吼幾句秦腔，含渾不清卻高亢暴烈的唱段，像是能吼出心里面的懣悶與蒼涼。

聊多了，郭文禮還是偷偷說了他夢想中的“退休生活”：等老了做不動了，帶著妻子去南方的小城租個小屋，養(yǎng)一只個子不大的狗。

我們每個人都會老

電影《年輕氣盛》說，年輕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都很近，那是未來；年邁的時候，一切看上去都很遠，那是過去。

退休是人生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往往標志著你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然而，不是每一個到點下車的人都能享有休的自由。

孫桂琴，60歲，山東青島人。她的退休生活還沒有到來。兒子創(chuàng)業(yè)失敗，賤賣了房產(chǎn)，還欠了60多萬。

老兩口心急如焚，考察了一個多月，在社區(qū)租了一個小門臉做海鮮餃子。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健康證、食品經(jīng)營許可證后，老伴負責原材料采購，孫桂琴負責面案，兒媳接單和衛(wèi)生清理，主要依賴外賣。

孫桂琴的私房餃子每天賣60盒，均價20元，拋去成本，一天下來能掙600多。按照老兩口的計劃，全家一起努力，2026年春天就能把賬填平。

圖源：《三千元的使用方法》

58歲的何美蘭下崗后換了十幾份工作，醫(yī)院保潔、藥店銷售、艾灸師……她停不下來，一旦不工作，每個月1960元的退休金存不下什么。2018年，何美蘭在熟人介紹下成為住家保姆，照顧一位半自理的臥床老人。

何美蘭每天早晨買菜，換著花樣做飯，白天收拾屋子、洗衣服床單、晾曬褥子，定時給老人翻身、清潔，陪他說話，每個月可以請假1次，休息2天，月工資5000元。

看著臥床的老人，何美蘭常常想到自己：“萬一我有個什么，情愿死了也不拖累孩子，活夠了。”

看似波瀾不驚，實則經(jīng)不起波瀾

65歲的汪福成是無錫一名退休警察。

1958年出生，高中畢業(yè)后參軍，退伍后成了當?shù)匾幻?。妻子在老?7歲那年，患癌過世。到汪福成退休那年，外孫2歲，正需要人接送幼兒園，老汪順理成章成了女兒汪婧怡的住家保姆，一直到去年外孫上小學。

和過去的自己相比，老汪感覺越活越?jīng)]勁兒。一天中，他大部分時間都拿來刷手機，有時候做著做著菜，糊了鍋。年初，女兒發(fā)現(xiàn)老汪的眼睛發(fā)紅、混濁，去醫(yī)院檢查后確診是白內(nèi)障。這下不能老窩著看手機了。

女兒托人給父親在家附近找了一份物業(yè)保安的工作，每天工作12小時，單休，一周倒兩次夜班，月工資3800元，每月有100塊交通補助。找這份工作倒不是單純?yōu)榱隋X，主要是為了接觸社會，也順帶避免眼疾進一步惡化。

汪福成周一和女兒吵了一架。起因是外孫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劃了個小口子，女兒下班回來，看見孩子隱隱滲血的傷口，沖父親發(fā)了幾句牢騷。

忙忙叨叨一整天的汪福成不敢對女兒怎樣，調(diào)頭沖著外孫一頓輸出：“我天天圍著你轉(zhuǎn)，還要怎么樣？但凡長點心，哪會傷到手？”一天天長大的小外孫聽著，不耐煩地踢翻了垃圾桶，汪福成積壓已久的委屈也散落了一地。

有時候，現(xiàn)實中的馬德勝活得，遠遠不如劇中的馬德勝精彩。

不用假如，人生可以重來

劉潤在《進化的力量》書里說：老年人的需求，是分層的。不孤獨、不生病、不掉隊。50歲、70歲、90歲有不同的需求。

事實上，不同的人生，更是分層的。我們一提到“銀發(fā)經(jīng)濟”，就是瞄準著中老年人的消費能力，賺到他們的錢，拉動經(jīng)濟增長。然而，解決了哪些實際需求，幫助弱勢群體克服了哪些困難，如何讓他們過上更體面的人生，如何讓老年人能夠參與進來，這些都是銀發(fā)產(chǎn)業(yè)應當考慮的問題，也是它長遠發(fā)展的方向。

銀發(fā)經(jīng)濟不是做幾雙鞋子，賣幾幅床墊，用大巴拉幾趟旅游。它是在延伸生命的長度，也是在拓展社會的寬度。

馮妍葭，杭州人，55歲，去年正式退休。作為一名音樂老師，她精通古箏、琵琶、瑜伽、茶藝。馮妍葭并不認為自己老。

退休后一周，馮妍葭就坐不住了，到處轉(zhuǎn)著找工作。可年輕人找份工作都難，更不用說她了。試了很多次，直到家附近的絲織品專賣店貼出一張招聘啟事：招聘氣質(zhì)優(yōu)雅、談吐大方的20歲至40歲女性導購1名，底薪4800，加銷售提成，8小時工作時長，月休2天。

馮妍葭管不了年齡限制，專業(yè)對不對口了，進店就填了登記表，第二天的面試也出奇順利。試用期里，馮妍葭從家里搬進來她的古箏、琵琶和茶具，上午下午各彈奏一段吸引客戶。到店的客人從零星兩三個，到十來二十人。靜坐、聽曲、喝茶，一般熟了都會買。

圖源：《三千元的使用方法》

馮妍葭第一個月的銷售額達到了52800元，遠超其它銷售點的數(shù)據(jù)，領到了

10080元工資，比退休金還高。馮妍葭握著一疊新錢，在店里買了兩件真絲襯衣，一件給丈夫，另一件留給兒子穿。

對于做銷售這行，“絲綢一姐”馮妍葭倒沒做太長遠的規(guī)劃。常年的職業(yè)化讓她習慣把經(jīng)手的每一件事做到無可挑剔?！凹词沟?5歲，我也會去嘗試新的工作和生活。也許，那個時候，我會是一名銀發(fā)模特?！?/p>

張建華是上海一所高中的英語教師，去年8月退休。在女兒的支持下，60歲的張建華報班備考雅思，計劃申請昆士蘭大學的教育碩士。

提交申請材料時需要提供本科成績，作為大齡留學生，這個環(huán)節(jié)讓張建華幾經(jīng)周折。大學畢業(yè)37年后回到母校調(diào)取當年的成績檔案，再請學校蓋章，提供符合要求的證明。五個月后，張建華拿到了昆士蘭大學的Offer。接下來，迎接他的是新的旅程。

當70后成為人們眼中的老年人

1973年生人的陳琳去年從安徽省六安市一家國企退休，工齡33年，每月能領到3900元的退休工資。

2008年，陳琳的愛人去世，從此和女兒相伴。女兒前年大學畢業(yè)，留在合肥一家私企做化妝品的選品和推薦，銷量好的時候，能拿到12000，銷量差的幾個月只能拿到基礎薪資。去年以來，拿基礎工資的月份居多。

陳琳每個月和女兒見兩三次面。母女倆會約著逛逛街、做做新發(fā)型。女兒在合肥租房，偶爾會和媽媽訴說壓力有點兒大。今年春天，女兒交了個本地的男朋友，三人見面吃了頓飯。這頓飯之后，陳琳把女兒的嫁妝問題提上了日程：“從50歲到65歲，我至少還有15年可以奮斗，這15年我想多為孩子、為社會創(chuàng)造點價值。”

陳琳搬到合肥開啟了她的第二次人生。在熟人介紹下，找到在一所?？茖W校當宿管阿姨的活，管吃管住，月工資2800元。

今年母親節(jié)，陳琳不僅收到了女兒，還意外收到了學生們送的賀卡和鮮花，“送給最美的宿管阿姨”、“您給了我回宿舍的理由”、“阿姨排場”。

捧著鮮花，陳琳說：“在單位上了半輩子班，沒聽到夸獎。每天做著循環(huán)的事情，晃眼30多年就過去了。我要爭取不得大病、不拖累孩子的前提下，幫她一把是一把。如果還有可能，再去看看沒有見過的風景，做點沒做過的事情?！?/p>

未富先老的一代人

很多人會把中國今天遇到的老齡化問題去和昔日的日本去做對比。事實上，這些人，想多了。

我們先來看看日本。在日本，1947年到1949年之間出生的人被稱作“團塊世代”。這些人在上世紀60年代中期成為推動日本經(jīng)濟騰飛的主力。但他們在40歲左右，遇上了經(jīng)濟泡沫破裂，被大量裁員。之后很難找到新工作，領不到退休金。他們年輕時辛苦工作，老后卻面臨破產(chǎn)。

另外，隨著全民貸款年齡與金額的上升，即便依靠養(yǎng)老金生活也變得不再穩(wěn)定。退休后繼續(xù)找工作變成一件別無選擇的事。有調(diào)查顯示，在日本，60歲以上的人，超過四成希望盡可能維持長時間的就業(yè)。

圖源：《反正都快死了》

如果說日本的團塊世代是“先富后老 ，老后破產(chǎn)”，那么，中國大部分人的狀況就是“未富先老”——人們還沒有積累到一定財富時，就已匆匆步入老年。

根據(jù)智聯(lián)招聘《2022老齡群體退休再就業(yè)調(diào)研報告》，68%的可退休人員愿意再就業(yè)。而事實上，這個數(shù)字很可能兩極分化——有固定退休金的體力勞動者希望提早退休，技術稀缺和有社會地位保障的崗位上的人則希望越晚下來越好。

問題是，再過十年，中國的居民儲蓄和養(yǎng)老金屆時能不能覆蓋普通老齡人口每天的吃穿用度？況且，這里面還有相當一部分生活在村鎮(zhèn)的老人。

老年人想工作，年輕人想退休。很多時候，個人選擇是在時代背景下做的別無選擇。

日本政府推動了各項政策和福利，扶持老年人再就業(yè)。比如，積極推動“人生100歲計劃”社會設計，打造“老齡人友好型”職業(yè)環(huán)境，創(chuàng)建“老年人創(chuàng)業(yè)者支援資金”貸款制度，老年人創(chuàng)業(yè)最高可以領取7200萬日元，折合人民幣452萬元，貸款利息僅為1.5%。

2019年修訂了《高年齡者雇傭安定法》，廢除招聘對老年人的限制，對企業(yè)雇傭65歲以上的員工進行補貼。2021年，日本實施新版《老年人就業(yè)穩(wěn)定法》，規(guī)定企業(yè)為65歲至70歲老人提供繼續(xù)就業(yè)，推行“同一勞動同一薪酬”。

有人建議，全社會需要建立平臺為有工作意愿的老年人提供繼續(xù)發(fā)揮個人價值的場所，為老年人創(chuàng)造再就業(yè)機會的機制，根據(jù)他們的意愿選擇自己的就業(yè)途徑。

未來10年，中國將迎來年均2000萬人的退休潮，今天40歲、50歲的人都將卷入這股大潮。10年后，中國老齡人口將突破4億，占總?cè)丝诘娜梢陨稀?/p>

在一個“超老齡”的社會形勢下，政府需要思考如何為老年人提供就業(yè)機會及創(chuàng)造舒適的工作環(huán)境，而人一旦進入老年，則應該認真規(guī)劃如何度過自己的第二人生，尤其是認真考慮養(yǎng)老資金、身體健康和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等問題。

所以，當你變得又老又窮，不僅是個人的問題，還是一個被個人呈現(xiàn)出來的社會問題。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