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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任竹晞經(jīng)歷了三件“大事”:火災,財務危機和一場人事風波。
任竹晞,一出學社創(chuàng)始人。清華畢業(yè),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直到2011年,自美國歸來,回國創(chuàng)辦“一初教育”(一出學社前身),一時間成了“別人眼中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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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10號夜。入睡的任竹晞,突然被電話鈴叫醒。電話另一頭的同事說:學社起火了。沉默幾分鐘后,任竹晞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事后,她說,“多希望只是一場夢,等夢醒來,并沒有什么火災?!?/p>
所幸,火只燒毀了一個房間,沒有人員傷亡。深夜里,任竹晞忙著找酒店安置學生,聯(lián)系了每一名學生的家庭,去解釋發(fā)生了什么,學社接下來會怎么做?;鹗菢欠侩娐防匣鸬?。隨后,是配合消防部門的處置,尋找臨時過渡場所。失火五天后,師生開啟了云貴游學,度過這段居無定所的時期。七天后,找到了新場地。
彼時的任竹晞,一心想要去盡快處理這一大堆接踵而至的麻煩。盡管,很多時候,當事人并不知道怎么做是好。有一天,北京大雨肆虐,雨水沖走了秋日的余溫,人仿佛一下子進入了冬天。一個學生湊過來,悄悄問任竹晞:“你還好嗎?”任竹晞微微一怔,回答:“我只是想做個還不錯的教育,怎么這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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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任竹晞的角度看過去,2024年被撕出了若干個巨大的破洞。
財務危機也尤為迫切。每年招生季,所有的創(chuàng)新教育機構(gòu)都挺難熬,一出也不例外。生源的銳減帶來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學社搬遷過程中想方設法省錢,團隊的工資開支隨之減半。
事實上,從2020年開始,學社一直面臨財務壓力,前后搬了四次家。作為創(chuàng)業(yè)者,凡事都得精打細算,緊著來。
與此同時,一起員工的辭退事件令幾乎所有學生、家庭、同事都卷入其中。事件的余波持續(xù)了大半年,任竹晞在此期間經(jīng)歷了訴訟、中傷、學生流失等一連串問題。
在諸多情緒渲染和攻擊之下,任竹晞說她之所以沒崩潰,在于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些事過幾天肯定會過去?!?/p>
她說,在一個漏洞百出的環(huán)境中做教育,“我”必然被牽動。越全情投入,越接近傷痛??墒?,如果把自己和周遭硬生生切割,不去全身心投入,就沒辦法體驗作為一個“人”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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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學社,這個位于北京的學習社區(qū),致力于培養(yǎng)12-18歲青少年的主動學習能力,鼓勵他們與多樣化的伙伴和資源攜手合作,應對復雜多變的學習挑戰(zhàn)。
向一出求助的上千個家庭,有著相似的困境:孩子不喜歡學校里的學習,質(zhì)疑這樣學習的意義;有人際關(guān)系的困難,和人交往時內(nèi)耗很大;遇到挑戰(zhàn)時不相信自己,害怕嘗試、害怕失敗。
在一出,畢業(yè)被叫做“破土”。什么是破土?是我有能力、有能量支持自我的成長了,能意識到我是有能力尋求外界支持的,我可以看到身邊的資源,可以讓資源為我所用。破土,不是道別,而是一個生命主體性的回歸。
事實上,學社創(chuàng)始人任竹晞一開始就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21歲時,就讀清華大學的任竹晞決定休學兩年,四處游歷。媽媽寫給她一封信,信里說:“女兒,你本可以走一條人人羨慕的大道,卻要鉆進森林里,尋一條本不存在的路?!?/p>
任竹晞說,多數(shù)人選擇的“主流”看上去光鮮亮麗,似乎能給人無盡的安全感,仿佛只要順應軌跡、乖乖配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就能到達預定的車站。而少數(shù)選擇脫軌的人,注定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耐心,去面對未知的、不確定的未來,去重新定義問題、找到新的工具,探索新的生活方式。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乏“少數(shù)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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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慕尼黑的黃昏。弗朗茨·馮·斯圖克站在畫室窗前,凝視著窗外漸漸消逝的車流與行人。
遠處的櫥窗與昏黃的燈光交織,將匆忙的生活放大成一幅扭曲的畫面。斯圖克的目光變得遲滯,像踏入了一片人群的空洞。
此刻,他的內(nèi)心在漠然的沉默中反復回響。孤獨,是最為真切的感受。世界,如一幅未完成的畫作,滿目瘡痍,無法修復。
人們所追逐的現(xiàn)代化、功利化的理想,渦輪般吞噬著精神的根基,卻沒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存在感?!懊總€人都在向未來奔去”。
加速前進的世界里,個體的存在微不足道,成為一個個不停追趕時間的零件。斯圖克則不同,他放棄了對于商業(yè)藝術(shù)市場的追逐,也不受學術(shù)界的影響,始終追隨自己對人內(nèi)心深處的探索與表現(xiàn),以其濃烈的象征主義和充滿悲劇氣息的畫面,震撼人心。與當時的印象派、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家相比,斯圖克孤立又“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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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圖克并不完全符合任何一個藝術(shù)流派。
他所處的時代,威廉二世統(tǒng)治下的德國在工業(yè)化與科技創(chuàng)新中崛起,推行激進的“世界政策”,野心勃勃的社會外表之下暗流涌動。敏銳的斯圖克看到的不是光輝的未來,而是一片被“進步”掩蓋的陰影。他的心中沒有屬于這個時代的理想。
他的畫作充滿了痛苦、破碎和人類內(nèi)心的瘋狂欲望,被人們批評為“過于沉重”和“過于抽象”。
當時,藝術(shù)愈發(fā)成為商品的附庸,眾多創(chuàng)作者善用明艷的色彩和多變的風格迎合主流趨勢,色調(diào)陰沉、堅持表現(xiàn)黑暗、錯亂、深沉情感的斯圖克走上了一條孤獨的道路,一條不被大眾理解,超越當下的道路。
他的日常生活簡樸,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常常獨自待在畫室中。藝術(shù)的孤島,成了他唯一的庇護所,也是他與時代對抗的最后陣地。
孤島,早已成為他最真實的棲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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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德國社會進入了更為劇烈的變動期,政治風潮席卷整個國家。斯圖克在他日漸荒涼的畫室中孤獨離世。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并沒有看到社會將走向何方,德國在一種極端民族主義的氣氛中漸漸淪陷。
斯圖克的孤獨,并非一場簡單的退卻,而是與整個時代的沖突。他的生命在那個躁動與盲目跟隨的時代悄然消逝,仿佛他始終生活在一個無形的隔絕中,面對的是一片他無法改變的景象。
他將自己的恐懼、孤獨以及對人類存在的思考,轉(zhuǎn)化為一幅幅震撼心靈的畫作。這些作品無不傳達著一個信念:即便整個世界都在坍塌,個體的尊嚴與獨立思考,依然是唯一不容妥協(xié)的價值。
他暗黑、沉郁的基調(diào),或是自我隔絕的生活方式,皆在訴說著那個時代對個人內(nèi)心的壓迫。他的孤獨,不是孤立無援的痛苦,而是一種與時代洪流的對抗,是對自我堅守的最終使命。
在這片瓦礫上,依然要堅持自己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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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出學社,有過這樣一個討論:世上有兩類人,一類是多數(shù)的空心人,他們常?;钴S在主流舞臺中心,按部就班地行進,扮演著既定軌道中的角色;一類是少數(shù)的邊緣人,他們不容易被看見或聽見,行事不循規(guī)蹈矩,不常被理解,往往在軌道之外耕耘一方天地。
這兩種人,你想做哪一種?
任竹晞說,當我們相信“真理”在我們之外,在我們的真實經(jīng)驗之外,就無形中在否定這樣一種可能性:我是回應“我的困境”的最佳資源。人們當然會遇到困難、打擊、自我懷疑,無人例外,但走著走著,看見了真實的陽光,感受到真實的火焰,觸碰過真實的雨水,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不僅僅是一團影子,世界真美呀。
盡管,我之于這個世界,是一個少數(shù)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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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確實起了一把火。人們似乎被一個又一個的沖擊所撕裂。
然而,正是在火災現(xiàn)場,一個學生第一時間想到了拉下電閘,說:“這個‘家’沒我,得散?!?/p>
一出,就是孩子們的“家”。
火災第二天,任竹晞領著師生開會。插空還去了火災發(fā)生的房間拍照片,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
2024年一出學社確實被迫更換了場地。當任竹晞在發(fā)愁,沒找到新場地之前,學生們要到哪里去時,有老師提議:“我們可以一直游一直學,直到找到新的場地,再回北京。”這一提議,意外地促成了一出史上最持久、最豐富、效果最好的游學。
事故沒有讓一出失去任何一個家庭。家長們的關(guān)心總是超出預期,他們常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新的場地,也由家長熱心推薦。
你看,走上“曠野”的人們,終將找到一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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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代的巨浪席卷而來,生命的脆弱與人性的崩塌,成為每一個思考者無法逃避的命運。
比斯圖克年輕20歲的雅斯貝爾斯,完整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他從混亂中,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個體的超越。
“極限情況”的概念,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它并非僅指生命瀕臨死亡,或者理性和精神的崩潰,而是指個體在一切似乎都失控、絕望與破碎的時刻,依然能夠與自我對話,依然能夠?qū)ふ业揭环N更深層次的自由與存在的機會。
在雅斯貝爾斯看來,恰恰是這些極限時刻,個體才能突破自我,獲得一種內(nèi)在升華。孤獨的最深處,是人類精神的邊界。
與斯圖克不同,雅斯貝爾斯沒有將孤獨視作與世界的割裂,反而把它當作一種契機,一個自我覺醒的起點。孤獨不再是終結(jié),而是開始。
在面對時代的暴力、狂熱與摧殘時,個體的孤獨并非退卻,而是升華。只有敢于面對極限、敢于承受歷史沉重的“少數(shù)派”,才能擁有真正的自由。這自由,非回避與自我麻醉所能實現(xiàn),而是在大的動蕩中,依然能在極限的邊緣,尋找那一份不屈的獨立與尊嚴。
這份自由,是一種在崩塌世界里無所畏懼的堅韌,是在最荒蕪的時刻里,一抹倔強清輝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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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需要去喚醒人們對自我認同的覺察。
任竹晞自嘲說,她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卻從來沒被教過如何認識自己。
她和她的伙伴們,各自手握一張漂亮的簡歷,轉(zhuǎn)身去做光鮮體面的工作,或許才是符合世俗價值判斷的職業(yè)規(guī)劃。但任竹晞并不把那條“未選擇的路”當作一種誘惑。相反,在她看來,如果就此放棄,那些她一直試圖改變的問題,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成了問題的一部分。
“一直在放棄,一直不放棄?!?/p>
像一出的一些家庭,他們的遭遇與火災何其相似:突然間孩子就不想上學了,突然間生活的節(jié)奏就被打亂了,突然間就被拉到另一條軌道上,然后,家庭內(nèi)部的沖突、對外的沖突接踵而至。
所有的突發(fā)都是醞釀已久。
每個人身上都承載著某種“病恥感”,害怕與他人不同,不敢直面自己正遭遇的困境。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皆是如此。任竹晞說,所謂的“少數(shù)派”,其實也可以是大多數(shù)。只是,更多人選擇了沉默,習以為常。
任竹晞為自己和團隊設立了一條“關(guān)閉條款”:當實在感到力不從心時,可以果斷放下,調(diào)整步伐,待時而動。這個“條款”給了她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好的教育,源于教育者對自我的認同與完整。
“做超人看上去很酷,但并不幸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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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切向上,周圍人都覺得機會觸手可得時,信念是很容易支撐的;然而,當時代的巨浪席卷而來,困境接踵而至,該怎么辦?
事實上,我們能做的并不多。進步是很慢的,失去則很快。
我和竹晞的對話有兩次,第一次在她家里,第二次在一出的新空間。
她穿淡色系毛衣,神情專注,聽我絮叨叨地講遇見的各種雞飛狗跳,講我在學校社團課上替剛換牙的一年級男生滿地找牙,她抿嘴淺笑;當我談起為度過疫情危機四處籌錢碰壁,她眼里閃過一絲淚光。
她有她的驕傲,卻又那樣的赤心。
在這片土地上,創(chuàng)新教育是一場孤獨的跋涉。被體制拋離的孩子,如同摔碎的雞蛋,承受著家庭、學校和社會的重壓。破碎的聲音,正此起彼伏。
當我們對教育之惡視而不見,就無法真正理解一出學社——那些將“人”置于教育核心的堅持者。打開一出的公眾號,每一次學生的共創(chuàng)、覺察、思辨都被用心地記錄。教育是慢的,這句話人人會說,可真正相信且付諸行動的卻很少。
在與任竹晞做連線時,我剛做完肺結(jié)節(jié)手術(shù),對生的意義和期許的力量有了新的感知,劇烈的咳嗽讓我頭腦昏晃,言之不清,條理不明。盡管如此,我仍然感到非常慶幸,能與這些“少數(shù)派”相遇。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應成為一座孤島,然后,背離潮流,去獨自守護內(nèi)心的火焰。
歡迎來到“少數(shù)派”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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