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揚
芥末堆注:“你以前沒有學好,現(xiàn)在我又得從頭教起……”你讀書的時候是不是也經常聽到老師這樣的抱怨?尤其是上大學時,老師經常要說你的高中沒有學好,其實這是教育中常見的斷層現(xiàn)象,然而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鐘揚教授說,教育就像一場接力賽,要講究策略,不能從一開始就沖刺,導致越到后面越沒勁。如何保持一個好的學習狀態(tài)?一起來看看鐘揚教授的策略是怎樣的吧。
復旦大學研究生院院長、生命科學學院教授鐘揚在去年9月25日因為車禍離開人世,懷念他的不僅僅有高校和科學界的同行,還有很多基礎教育界的老師和校長們,甚至中學生和小學生,他們或多或少都曾經受到過鐘揚的指導。
很多人提到鐘揚,都會說到,他在孩子們的心中播下了科學的種子。不僅如此,中小學邀請他去進行科普講座或者是請他去和老師交流,他從來都是來者不拒。
去年2月,他在接受記者專訪時,詳細闡述了他關注中小學基礎教育的緣由,從中可以窺見他對教育的思考。
身為一名大學教授和研究生院院長,我為什么關注基礎教育?因為高等教育與基礎教育不打通,就無法培養(yǎng)真正高質量的人才。
當我們讀書時,大家都有著差不多相同的信念,學生的成績25%取決于自己努力,75%取決于學校老師的教學。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不再相信那75%了,都覺得家長和課外培訓才是決定孩子是否優(yōu)秀的因素。
我在中科院系統(tǒng)和高校已經工作了32年,基礎教育培養(yǎng)的人才最終都送到了這里,但是在過去那么多年,我沒有感受到送到我這里的學生在沉重的負擔中完善了知識結構。
恰恰相反,送到我手中的學生,他們的知識體系顯得割裂,一些本該在基礎教育階段養(yǎng)成的能力沒有得到很好的培養(yǎng)。這一切都使得我在思考,這是為什么?
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這一整個連貫的教育體系被割裂了,甚至連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話語體系都是割裂的。
在過去十多年甚至更長時間中,教育有了快速的發(fā)展,甚至可以說,已經進入到和發(fā)達國家的教育對標的階段了,這意味著民眾對高質量教育的需求也在改變。
近年來,教育減負的呼聲很高,特別是在大城市,但是不是大城市的學生負擔最重呢?那為什么上世紀70年代在上海讀書時,一周上六天課,星期天還要打掃衛(wèi)生,都沒有覺得負擔重呢?所以減負不是籠統(tǒng)地說,學生的負擔重,學習內容多,減少就能夠解決問題了。
教育是要培養(yǎng)聰明人的。那么世界上什么樣的人最聰明?
我曾經在一次教育論壇上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個小孩跟著父親到山里去,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最聰明的老者。小孩問老者,我手掌里有一個蝴蝶,蝴蝶究竟是活是死?老者說,蝴蝶就是你想要的樣子。其實這就是教育的本質。
這個寓言有著多重含義,首先,不能預設答案;第二,壓力在第三方。
鐘揚同志在西藏大學上課
究竟小孩是那只蝴蝶,我們學校是那只蝴蝶,還是我們自己就是那只蝴蝶,抑或是教育就是那只蝴蝶?
還有一個著名的寓言故事——籠中的金絲雀。這是西方著名的隱喻。金絲雀是對瓦斯最敏感的動物。礦工下井時常常帶著金絲雀的籠子,一旦金絲雀不叫,就說明瓦斯泄露了,礦工必須立即撤離。
其實,我們的孩子就是這些金絲雀,對于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外部的世界很難對我們產生什么很大的震撼,但是孩子們不一樣,他們來到這個世界時,大多是白紙一張。
教育的問題往往折射的是社會問題,現(xiàn)在我們常常說,孩子很脆弱。其實不是現(xiàn)在的孩子太脆弱了,而是社會的問題最終反映在孩子身上,而孩子們沒有那么強大的承受力。
鐘揚教授帶領學生采集標本
“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句話很有名,但這并不意味著能在終點取勝。教育是一場接力賽,需要每一棒之間都有策略,否則,一個學生從第一棒跑到最后一棒,每一棒都在沖刺。
一個孩子出生后,接受的教育可以說是一場接力賽。教育的第一棒曾經是小學教育,現(xiàn)在也許被提早到了學前、胎教階段?!安惠斣谄鹋芫€上”很有名,但這并不意味著在終點取勝。
眾所周知,接力賽要獲勝必須有策略,要有松有緊。而且,接力賽最好是一個教練,他會告訴你,接力賽為了整體的成功,四棒的力量會有均衡的安排。
但是,在教育的接力賽中,卻是四個教練,四個指標體系,每一個教練都指揮自己這棒的運動員拼命沖刺,只為這一棒的指標達到最優(yōu)。落實到每一個孩子,他一個人跑四棒,但要接受四個教練的考評,得沖刺四次。
可以說,這樣是用局部的最優(yōu)來替代整體的成功。我們的中學有可能特別厲害,甚至可能被評為全世界最好的第二棒。但,我們有沒有想過,到第三棒時,我們的“運動員”可能連棒都接不住了?
遺憾的是,我們第二棒的考評只考評第二棒,第三棒能不能接住,誰關心?這也導致很多“運動員”到了本科開始睡大覺,因為,他的人生已經沖刺三四次了,甚至在第一棒前就開始沖刺了,還怎么持續(xù)地沖刺呢?
也有人說,孩子的學習熱情在沖刺中被消耗光了,這我也不認同。因為學習的熱情未必總量固定,而是可以被激發(fā)出來的,就像科學早就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大腦容量也未必是固定的,也許可以越用越多。
但是,排除孩子個體之間的差異,僅從教育的規(guī)律來看,安排他沖刺四次,那也是錯誤的。
何況在沖刺的過程中,按照一般規(guī)律,我們要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情,勢必會放棄其他的一些事。但,如果我們放棄的恰恰是下一棒最需要的,那到底該怎么辦?
鐘揚教授帶領學生采集標本
而且,由于我們每一棒都在沖刺,每一個局部沖刺的過程中,下一棒往往不知道上一棒用的什么策略來交棒。就像我是大學教授,我并不知道中小學送來的是什么樣的學生。
坦率地說,大學對于中小學的改革究竟在改些什么,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而中小學對于大學的要求,也可以說一無所知。最簡單的例子,大學認為中小學有些課程內容不該減,減了以后,讀大學乃至讀研究生會影響他們的思維習慣。但中小學的校長可能會說,學生負擔重,就該減。
如果教育在中學就結束了,情況也許沒那么糟糕,但教育到研究生才結束,那就糟糕了。因為中小學根本不知道學生如果讀到研究生需要什么。這也是中小學叫我去做講座,我從來不拒絕,不遺余力地去講的一個重要原因。
再打個比方,減負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權衡,如果精力時間無窮多,那根本不存在負擔。但有限時間精力的情況下,減負的優(yōu)先域在哪里?比如我是從事生物多樣性研究的,要保護一個城市的生物多樣性,最簡單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建。但是城市要發(fā)展,那必然要在發(fā)展和生物保護之間進行權衡并選擇相對好的策略。
減負也是如此,對比知識和方法,顯然是先減知識后減方法,可是從現(xiàn)實來看,我們的中小學教育內容中,恰恰缺少科學的方法。
當我們傳授知識時,老師很少告訴孩子知識發(fā)現(xiàn)的過程,這樣,孩子們就只是死記硬背了這個知識點。但是,如果學會了舉一反三的本領,孩子自己會學到很多的知識點。到了研究生階段,如果還沒掌握科學的方法,那么孩子就需要記住無窮多的知識點。這就使我們處于兩難,一方面知識點減少,學習內容就空無一物,如果增加知識點,孩子就不堪重負,如果教會他們方法,他的負擔不就輕了嗎?
鐘揚教授為小朋友們做科普
所以,我們的減負現(xiàn)在陷入了怪圈,簡單的減負以量為指標,可是因為質的不夠,家長想提高質,只好通過其他方式,無形中又增加了量。
但是,我不認為大學教師直接參與基礎教育就能解決問題。比如熱火朝天的科學、技術、工程、數(shù)學綜合教育(STEM),現(xiàn)有情況下,如果我參與過多,勢必會增加孩子們的負擔,但如果以減負為由不去做,我又于心不忍。
減負需要像轉化醫(yī)學一樣,把高等教育和今后社會需求的教育理念,轉化成中小學能夠實施的內容。這需要時間,需要慢慢推進。否則,如果過時的知識太多,知識點太破碎,那么,要想在短時間內提高質量,勢必會增加大量的負擔。任何好的實驗都要以時間為代價,如果心急,那就很可能失敗。
更新我們的教育理念,用科學的方法重新審視我們的教育,根本上來說,是用科學的方法提高學習的質量,釋放學生的學習力。
在孩子的時間和空間有限,而各種信息越來越豐富的今天,孩子們的負擔為何越來越重?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一代變成了焦慮的家長,他們認為今天小孩要達到他們當年的程度,才能取得一點成績,這無形中成為孩子負擔的來源。
從表觀遺傳學來看,一些并非由基因控制,而是由于環(huán)境造成的壓力,可以造成上一代DNA修飾上的改變,這些改變能夠對下一代產生影響的痕跡。
鐘揚教授在上課
同樣,當下,在知識越來越多的情況下,還用以前的方法教育孩子,那么孩子的負擔必然會加重。所以減少學習時間,提高學習質量就成了減負的精髓。
學習就像藝術,必須要有留白,可惜的是,大多數(shù)家長,包括老師都并不知道這個道理,而總是希望填滿學生的時間,通過無窮無盡的操練來提升學生的成績。以寫作為例,從我所教的學生來看,學生總體寫作水平不容樂觀是明顯的事實。從作文寫作中就可以看出當下基礎教育的現(xiàn)狀。
我們都知道,即便是作家,當堂寫作文,也未必能寫出高分作文。寫作文需要深思熟慮。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中小學,當堂作文的量太大,使得學生學會了一些在45分鐘之內寫作的套路,但卻沒有學會寫作文的科學方法,到了真正需要寫作時,沒有能力完成。
在寒假里,我指導一位中學生寫作。這名學生拿了他寫的五篇日記來給我看,我只挑出一篇來修改。他大吃一驚,因為學校規(guī)定,他們一個假期要寫10篇日記。但是我認為,連一篇都寫不好,干嘛要寫十篇?
我給中學生上課時也告訴他們,好文章是改出來的。我自己的文章不改上七八遍,都不會拿給老師看。現(xiàn)在讓他們一個寒假寫七八篇作文,學生怎么會改?只寫一篇改10遍比寫10篇一遍不改要強。
反觀美國對小學四年級的作文要求,寫作動機、方法、邏輯都包含在內,甚至還有數(shù)據(jù)事實和觀點的要求。這才是寫作培養(yǎng)的重要能力,但是這些如果要加入中小學教學,勢必要減少量的要求。
鐘揚教授永遠在路上
因此,可以說,原先的教學要求不僅讓學生的負擔很重,還掩蓋了落后的訓練方式。說到底,教育最重要的是要釋放學生的學習力。
孩子們的生理成熟度和100多年前不一樣,社會節(jié)奏也快了,如果我們的中小學教育還在沿用以往的模式,負擔一定會重。所以應該借減負這個機會,促進教育全面深化改革,而且減負應該是提升教育質量的突破口。
全世界的教育都面臨著巨大的難題——在今天的課堂上傳授昨天的知識,這能否應對明天的挑戰(zhàn)?可以說,誰先認識到未來的教育,誰就可能搶占先機,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的教育發(fā)展還有很大空間。
鐘揚同志采集的高原香柏
教育最重要的是釋放學生的學習力!再次向有著深沉情懷和深邃思考的鐘揚教授致敬!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文匯教育”,作者姜澎,編輯郝夢夷。原標題《鐘揚教授生前接受專訪談教育,真知灼見振聾發(fā)聵!教育最重要的是釋放學生的學習力!》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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