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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jié)選自蔣夢麟先生20世紀20年代在上海的一次講演。將近一個世紀后讀來，依舊不無啟迪。

蔣夢麟先生

01我所矚望的好教育

我們以前聽了俾斯麥說，德國的強盛，是小學教育的成功。所以我們也來辦小學，以為小學堂辦了幾千個，中國就強了。

后來聽說日本強盛，也從小學教育得來，所以我們大家都信小學教育，好像一瓶萬應(yīng)如意油，一粒百病消散丸，靈驗無比，吃了就百病消除。小學學生現(xiàn)在有千萬了，哪知道社會腐敗，比以前一樣，國勢衰弱，比以前一樣，這是什么緣故呢？

是因為教育根本思想的謬誤。

我常常聽見人說，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若是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那誰是中國的奴隸呢？

教育不是養(yǎng)成主人翁的。

又有人說，教育是救國的方法，所以要小學生知道中國的危險，激發(fā)他們的愛國心；痛哭流涕的對小學生說，中國要亡了，這般天真爛漫的小學生，也不知道中國是什么東西，只聽得大人說“不好了”、“要亡了”這些話，也就悲哀起了；弄得正在萌芽，生氣勃勃的小孩子，變成枯落的秋草！

“主人翁”、“枯落的秋草”兩件東西，可算是我國辦教育的出產(chǎn)品。

我們向來的教育宗旨，本來是養(yǎng)成主人翁的。俗話說，“秀才，宰相之根苗?！毕騺碜钇胀ǖ男W教科書《神童詩》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們又常常說，“范文正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個個秀才都要做宰相，個個田舍郎都想登天子堂，你看哪里有這許多位置呢？

我們向來讀書的宗旨你，卻是要把活潑潑的人，做成枯落的秋草?？婆e的功效，讀書的結(jié)果，把有用的人都變成了書呆子。這不像枯落的秋草么？

大學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中國教育的宗旨。到了后來，“規(guī)行矩步”、“束身自好”算修身；“父為子綱”、“夫為婦綱”、“三從四德”等等算齊家；愚民的“仁政”算治國。

你看身哪里能修，家哪里能齊，國哪里能治呢？

現(xiàn)在要講修身，要養(yǎng)成活潑潑的個人；要講齊家，要夫婦平等，爸爸不要把兒子視作附屬品；兒子不要把爸爸做子孫的牛馬；要講治國，先要打破牧民政策，采用民治主義。

并要把個人和家的關(guān)系改變過來，創(chuàng)造一個進化的社會來，個人是社會的分子；不是單在家庭之中，做父親的兒子，兒子的父親，母親的女兒，女兒的母親，老婆的丈夫，丈夫的妻子，把家庭國家，認作社會的兩個機關(guān)，來發(fā)展個人和社會的幸福，不要用家庭國家來吞沒個人，毀壞社會。

我們講教育的，要把教育的出產(chǎn)品，明明白白定個標準。預(yù)定要產(chǎn)什么物品，然后來造一個一個制造廠。不要拿一架機器，就隨隨便便的造物品。

據(jù)我個人的觀念，我們以前所產(chǎn)的“主人翁”，“枯草”，和所產(chǎn)的宰相圣賢，都是不對的。我們所要的物品，是須具有三個條件的人。

02首先，我們要造就活潑的個人

一個小孩子，本來就是活潑潑的，他會笑，會跳，會跑，會玩耍。近山就會上山采花捕蝶；近水就會去撈水草，拾貝殼，捕小魚；近田就會去捕蝗蟲，青蛙。他對于環(huán)境，有很多興會。他的手耐不住的摸這個，玩那個；腳耐不住的要跑到這里，奔到那里，眼耐不住的要瞧這個，看那個；口關(guān)不住的要說這樣、那樣；你看如何活潑。

我們辦學校的，偏要把他捉將起來，關(guān)在無山，無水，無花，無鳥的學校里；把他的手腳綁起來，是他坐在椅子上不能動；把他的眼遮起來，是他看不出四面關(guān)住的一個課堂以外；要他的口來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人之初，性本善”，種種沒有意義的句子?，F(xiàn)在改了“一只狗”，“一只貓”，“哥哥讀書，妹妹寫字”，這些話，就算是新式教科書了。

還有講歷史的時候，說什么“黃帝戰(zhàn)蚩尤”這些話，小孩子本不識誰是黃帝，更不識誰是蚩尤。孩子聽了，好像火星里打來一個電報。還有叫他唱“陀，來，米，發(fā)，索，拉，西”的歌；叫他聽“咿唎嗚?！表懙娘L琴。不如小孩兒素來所唱的“螢火蟲，夜夜紅，給我做盞小燈籠”好得多。二十五塊錢的壞風琴，不如幾毛錢的笛和胡琴好得多。

小兒的生長，要靠著在適當環(huán)境里活動?，F(xiàn)在我們把他送入“監(jiān)牢”里束縛起來，他們?nèi)绾文苌L？

德國人福祿培創(chuàng)教養(yǎng)兒童自然的法兒，他設(shè)了一個學校，用各種方法，使兒童自然生長；他不知道叫著學校做什么，一日他在山中游玩，看見許多花木，都發(fā)達得了不得，他就叫他的學校做幼稚園。

幼稚園的意思就是“兒童的花園”，后來哪知道漸漸變?yōu)椤皟和谋O(jiān)獄”。我們把兒童拿到學校里來，只想他們得到知識，忘記了他是活潑潑的一個孩子。

無論在小學里，或在中學里，我們要認定學生本來就是活的，他們的體力，腦力，官覺，感情，自一天一天的發(fā)展。不要用死書來把他們的生長力壓住。我們都知道現(xiàn)在中學卒業(yè)的學生，眼多近了，背多曲了。學級進一年，生氣也減一年。我們不需要這樣教育的出產(chǎn)品！

03我們要造就能改良社會的個人

—個人生在世上，終逃不了社會，所以社會良不良，和個人的幸福很有關(guān)系。若我但把個人發(fā)展，忘卻了社會，個人的幸福也不能存在。

在中國辦學的一個難處，就是社會腐敗。這腐敗社會的惡習，多少終帶入學校里來。所以學校里的團體，終免不了社會上一種流行的惡習，不夠比較的好些罷了。學校是社會的鏡子，在這鏡子里面瞧一瞧，可以見得社會上的幾分惡現(xiàn)象。不過學校里的生活，終會比社會上高一層，所以學生可以有改良社會的一個機會。

普通父母送子弟入學的用意，是有兩種希望。一種是為家庭增資產(chǎn)：以為“我的兒子”入了學校，念了書，將來可以立身，為家庭增一個有用的分子；一種是為國家求富強，以為“我的兒子”求了學，將來可以為“拯世救民”的人才。

而好的學校宗旨，是在養(yǎng)成良好的社會分子，為社會求進化。社會怎樣才進化？個人怎樣參加謀社會進化的運動呢？這兩個問題是學校應(yīng)該問的。

我想，要學生將來參加改良社會的運動，要從參見改良學校社會的運動做起。我講到此處，不得不提起學生自治的問題了。

學生自治，是養(yǎng)成青年各個的能力，來改良學校社會。他們是以社會分子的資格，來改良社會，大家互助，來去社會的進化。

不是治人，不是做主人翁；是自治，是服務(wù)。有人說學生在自治社會里自己搗亂，所以自治是不行的。我想自治會里邊起沖突，是不能免的，這是一定要經(jīng)歷的階段。況且，與其在學校里無自治，將來在社會上搗亂，不如在學校中經(jīng)歷這個實驗，比較少的費用。

04我們要造就能生產(chǎn)的人

以前的教育，講救國，講做中國的主人翁，講濟世救民；最好的結(jié)果，不過養(yǎng)成迷信牧民政策的人才。不好的結(jié)果，自己做了主人翁，把國家當做奴隸；不來救國，來賣國；不來濟世救民，來魚肉百姓；到了后來，“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今后的教育，要講生產(chǎn)，要講服務(wù)，要知道勞工神圣。為什么要講勞工神圣呢？因為社會的生產(chǎn)都靠著各個人勞力的結(jié)果，各個人能勞力，社會生產(chǎn)自然就豐富了；假如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社會怎么能生存呢？

又如杜威先生說，希臘文化很發(fā)達科學的思想也很發(fā)達，何以希臘沒有物質(zhì)科學家呢？何以物質(zhì)科學到十九世紀才發(fā)展起來呢？因為希臘人瞧不起做工的人。瞧不起做工，就不會做實驗；不會做實驗就沒有物質(zhì)科學家了。

我們中國，素來把政治道德兩樣合起來，做立國的中心。我們的學校，也不外政治道德四個字。幾千年來的教育宗旨，都是一個“拯世救民”的仁政主義，牧民政策：今天以百姓當羊來牧他；明天羊肥了，就來吃他，你看中國幾千年的“一治一亂”，不是羊痩牧羊，羊肥吃羊的后果么？

現(xiàn)在我們假設(shè)百姓是羊，我們要羊自己有能力來尋草吃，不要人來牧；那么羊雖肥，不怕人來吃他的肉。這是講句笑話罷了，我們那里可當百姓做羊？百姓都是活潑潑的人。我們把百姓的能力增高起來，使他們有的獨立生產(chǎn)力，那要人來施仁政，來牧他們？

要能獨立生產(chǎn)，要先會工作。要知道勞工神圣。美國教員聯(lián)合會現(xiàn)在已加入勞動聯(lián)合會。這是全國教師承認教書也是一種勞工。凡有一種職業(yè)，為社會生產(chǎn)的，都是勞工。勞心勞力，是一樣的。“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于人”，這兩句話，是在有分階級的意思在里面，未免把勞力的人看的太輕了。

把以上的話總括說一句，教育要定出產(chǎn)品的標準，這就是標準：活潑潑的，能改良社會的，能生產(chǎn)的個人。這就是我所矚望的中國教育的未來。

*作者介紹：蔣夢麟先生，哥倫比亞大學博士，中國現(xiàn)代史上著名的教育家，中國第一位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教育部長，也是北京大學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向借文化”，作者蔣夢麟。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