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學森曾就讀的麻省理工
最近任正非的訪談中,又提到了教育的重要性。而每次提到中國的教育,“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杰出人才”這個“錢學森之問”,總是個躲不過去的大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其實太絕對了,錢穎一后來做了修改:
相對于我們的人口規(guī)模,相對于我們的經(jīng)濟總量,相對于我們的教育投入,從我們的教育體制中走出來的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才為什么這么少?
其實,這個問題并沒有那么難。第一,錢學森是公認的杰出人才,第二,像他這樣的杰出人才培養(yǎng)出來的很少。既然如此,剖析下錢學森自己的經(jīng)歷,這個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而且,錢學森生于1911年,是上一個世紀的“10后”。那么,結合他一生的經(jīng)歷,我們這些正撫養(yǎng)著本世紀的“00后”、“10后”的父母,也許也能從中學習到一些什么。
1、錢學森的成長VS現(xiàn)代教育路徑,到底差了什么?
乍一看, 錢學森就是非常典型的一路名校培養(yǎng)出來的學霸。他每一階段進入的學校,全是頂尖牛校:
幼兒園 :蒙養(yǎng)院 (北京第一所中國第二所幼兒園,1903年成立)
初小: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附屬小學校(今北京市第二實驗小學)
高?。簢⒈本└叩葞煼秾W校附屬小學校(今北京市第一實驗小學)
中學:國立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校(今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大學:國立交通大學
碩士:美國麻省理工學院
博士:美國加州理工學院
這簡直就是現(xiàn)代一線城市家長給兒女做規(guī)劃時的標準路線:孩子又聰明又用功,一路名校,獲得很好的學歷和專業(yè)技能,在職業(yè)生涯上步步爬升。之前那個2017年的北京文科狀元也是這個情況:
“我是中產(chǎn)家庭孩子,生在北京,在北京這種大城市能享受到的教育資源,決定了我在學習時能走很多捷徑?,F(xiàn)在很多狀元都是家里厲害,又有能力的人。
甚至,和現(xiàn)在的許多“學霸”比起來,求學時代的錢學森也會黯然失色。他雖然天生聰穎,但未必比得上我們今天看到的《最強大腦》的那些人,可以做出那么挑戰(zhàn)智力的題目。特別是最近幾期節(jié)目,參與者都是些看起來就聰明絕頂?shù)拿I?,讓我女兒大為崇拜,可后來發(fā)現(xiàn),其中好幾個選手畢業(yè)后也就是在培訓機構教書而已,不禁十分失望。
▲截自綜藝《最強大腦》
那么,錢學森這個“杰出人才”,和最強大腦的學霸選手們的差異又在哪里呢?
最大的差異就是,他是一百年前的人。他的教育路線,今天看起來非常主流,但放到當年,卻具有極大的前瞻性和稀缺性。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錢學森的父親錢均夫對于教育的理解本來就遠遠領先于時代。錢均夫于1904年留學日本,畢業(yè)于東京高等師范學校。1911年、1913年兩次出任浙江省立一中校長。1914年到北洋政府任教育部視學,曾與魯迅共事。
接受新式教育的父親,對錢學森的成長成才之路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為錢學森選擇了正確的教育途經(jīng):不進私塾,而是接受辛亥革命之后建立不久的現(xiàn)代教育。
▲北京市第一實驗小學百年對比(圖片來自:學校官網(wǎng))
想想看,1917年的錢學森小盆友,可是一邊就讀新式幼兒園,一邊還親眼看到了張勛復辟時北京市民留辮子掛黃龍旗的場景呢。這場景想起來就有很大的反差感。
家庭的經(jīng)濟能力當然很重要,但是有沒有超越時代的教育目光更重要。一百年的有前瞻性的父母,會把孩子送進剛剛創(chuàng)立的現(xiàn)代教育機構,而我們現(xiàn)在的父母,如果只是還是致力于把孩子送進目光所及升學最好的幼兒園/小學/中學, 顯然是不夠的。缺少了什么?就是缺少了那么些前瞻性和稀缺性。
所以我們也許還可以試著想想,在一百年中,教育中什么是沒有變的,什么是不斷變化的。
家長要有超前的教育目光當然是很難的,但我覺得至少要認識到一點:主流道路固然意味著安全性,但也就意味著缺少稀缺性和前瞻性。這個不管是對于商品的設計還是人才的培養(yǎng),都是一樣的。
錢均夫的教育部同事周樹人不是說過嘛:
“貪安穩(wěn)就沒有自由,要自由就要歷些風險。只有這兩路。
▲北京師大附中百年對比(圖片來自:學校官網(wǎng))
2、錢學森的學校VS現(xiàn)代一流中小學,到底差了什么?
錢學森讀過的那些名校,其實都存續(xù)到了今天??墒牵叭瞬豢赡芴みM同一條河”,這些學校今天的樣子和100年前的樣子,有什么差別呢?
應該說,過去的這些學校,硬件上當然遠遠不如現(xiàn)在的后續(xù)校,但是從教育理念和實踐上,100年前的學校可能比現(xiàn)代的學校更有實驗性,更加激進。
100年前的這些北京學校,是按照來華訪問不久的杜威倡導的進步主義教育理念而運行的。在中國的演講中,杜威鼓吹在民主的環(huán)境下將教育與工業(yè)結合起來。通過強調(diào)讓孩子在課堂中扮演主動角色,給中國帶來了“游戲實驗室”的理念,用沙箱、測量儀器和積木打造出一個新式課堂。
▲杜威的“進步主義教育”其實就是現(xiàn)在風靡世界的“項目式學習”PBL的源頭
我們具體來看看,當初錢學森上的學校和我們今天的學校有何不同之處。
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附屬小學校:辦學目標為“吸納世界最新學理加以試驗,為全國小學改進之先導。既為試驗,須敢為前人所不為之事,創(chuàng)前人所未創(chuàng)之先”。
在這里很少體罰,教師們即使生氣時也不會對學生大聲呵斥。這里的教育哲學是身教勝于言傳。當學生走進老師的辦公室時,他不僅可以坐下來說話,還會被奉上一杯清茶,就像是一個尊敬的客人一樣。這個小學一個延續(xù)多年的傳統(tǒng)便鼓勵學生寫“自然日記”,用玫瑰花瓣、葉子和圖畫代表他們還未能掌握的詞句。
北京師范大學附中: “這所學校里的學生在很多方面,都與紐約著名的布朗克斯科學高中(Bronx High School of Science)并無分別。” 一位校友回憶道。
▲布朗克斯科學高中官網(wǎng)首頁
按照錢學森的回憶:“學生臨考試是不做準備的。從不因為明天要考什么而加班背誦課本。大家都重在理解不在記憶??荚嚱Y果,一般學生都是70多分,優(yōu)秀學生80多分?!?/p>
如果通過死記硬背、急功近利獲得高分,同學們反倒瞧不起。著名數(shù)學教師傅仲孫先生提倡創(chuàng)新,在給學生的測驗評分時獨出心裁,如果出5道題,學生都答對了,但解法平淡,只給80分;如果答對4道,但解法有創(chuàng)新,就給100分,還要另加獎勵。
至于課程上的設置,也遠遠超過現(xiàn)在的高考程度。美國從上個世紀 50 年代開始在高中開設AP課程,但在之前30年,北師大附中高中已經(jīng)開設了多門大學基礎課程。按照錢學森的回憶,高中有很多選課,有各種各樣的化學,無機化學,有機化學,工業(yè)化學,也有深一點的大學物理選課,數(shù)學上甚至有非歐幾何。
“那時候在師大附中高中畢業(yè),實際上解析幾何/大代數(shù)/微積分這幾門都學的,所以那時高中畢業(yè)的程度至少是現(xiàn)在大學一年學歷,或者還多一點。后來我考上公費留學美國,還是靠附中打下的基礎?!?/p>
而錢在國內(nèi)上的交大呢,當時被譽為“東方的MIT” 。美式工程學院的課程設置一直被上海交通大學當成樣板來仿效,許多教師都有在美國接受教育的背景,課程程基本上與康奈爾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保持一致,所有課程以英語講授。在當時,交大理工科畢業(yè)生到歐美留學,無須再入學考試,足見彼時交大教育質(zhì)量之高。
▲1933年交通大學管弦樂隊成員的合影。前排左一為錢學森(圖片來自:錢學森圖書館)
對此,錢學森就曾說:“交大的課程安排全部是抄此校(MIT)的,連實驗課程的內(nèi)容也都是一樣的。交大是把此校搬到中國來了。因此也可以說交大在當時的大學本科教學是世界先進水平的?!?/p>
也就是說,錢學森國內(nèi)求學期間受到的教育質(zhì)量,比起現(xiàn)在只高不低。他本來就是符合國際主流的進步主義教育的產(chǎn)物。所以在某種程度上,錢學森在美國學術界的熠熠發(fā)光,也許可以歸結為這種他在中國接受的優(yōu)質(zhì)教育。
那么我們就可以思考一下,100年后的孩子們,得到的是否同樣優(yōu)質(zhì)的教育呢?或者更進一步來說,過了100年,這樣的“優(yōu)質(zhì)”是否就足夠了呢?
不過,即使受到了國際一流水平的開明教育,是不是就能成為杰出人才呢?當然也不僅僅如此,不然杰出人才的門檻就太低了。就好比現(xiàn)在各種名校生都被稱呼為學霸狀元,好像這就是教育的最高成就似的,子曰:“惡紫之奪朱也”。
▲上海交通大學的百年對比(圖片來自:學校官網(wǎng))
3、錢學森VS現(xiàn)代學霸孩子,到底差了什么?
錢學森給人的印象就是那種儒雅的東方知識分子,因此很多人會把他的成就歸結為智力和努力。這當然都不可或缺,然而華人知識分子甚至華人學生,啥時缺少過智力和努力呢?這樣就夠了嗎?當然不夠。
其實,錢學森一生的成就,都建立在大學畢業(yè)后幾次非?!安豢孔V”的轉向上。他沒有選擇穩(wěn)定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而是聽從自己的價值觀和好奇心,主動尋找最有激情的專業(yè)、最合適的導師、最合適的合作伙伴,才一步步踏上時代和學科的浪潮之巔。
要知道,當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從那時全中國最好的工學院畢業(yè)后,幾乎馬上就可以萬無一失地在交通部謀得一份起薪60大洋的鐵路設計師的美差,這可能也是很多家長對孩子的理想了。
但是,如果他選擇了鐵路工程師這一行,他幾乎不大可能成為杰出人才。
當年,鐵路工程師已經(jīng)是個非常穩(wěn)定的領域,在整個20世紀幾乎就沒有什么特別偉大的鐵路工程師。但錢學森后來改學的未來尚不穩(wěn)定但快速發(fā)展的航空工程,卻能帶來指數(shù)級的知識增長和技能增長。
他決心改學航空,是因為報效國家的價值觀,因為他目睹了淞滬抗戰(zhàn)中日本空軍的絕對優(yōu)勢,但是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旺盛的好奇心。
▲錢學森暢游學海,博覽群書,一生參閱過的書籍、期刊達三萬多本(冊)(圖片來自:錢學森圖書館)
“我的專業(yè)設計是蒸汽機車。但我到圖書館借讀的書決不限于此,講飛艇、飛機和航空理論的書都讀。講美國火箭創(chuàng)始人戈達德的書也借來看。我記得還借過一本英國格洛爾寫的專講飛機機翼氣動力學理論的書來讀;當時雖沒完全讀懂,但總算入了氣動力學理論的門,這是我后來從事的一個主要專業(yè)?!?/p>
從這個階段開始,這位儒雅青年就不斷展現(xiàn)了他強悍的一面:一位自我選擇者與自我驅動者。
初到美國后,在MIT的求學對錢學森是一個非常大的挫折。他想要理論教育,而MIT的航空工程系則以培養(yǎng)具有實際動手能力的工程師為傲。因此,錢學森馬上去尋找更適合他的學校和導師,他找到了位于西海岸的當時還不甚出名的加州理工,和7年前剛從德國來美國任教的馮·卡門。
錢學森本可以寫信或打電話去探一下口風,但他卻直接跑去了加州??紤]到那個時代的交通和通訊,這個剛剛來到美國一年的中國年輕人展現(xiàn)了強大的判斷力和行動力。結果證明,他和馮卡門完全脾胃相投,兩人分工非常明確,師生的合作猶如天作之合。
▲美國加州理工學院
但是,如果錢學森按照航空專家的這條路走下去,也不一定能成為杰出人才,可能只是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航空專家而已。
接下來他做的另一個選擇,才是更關鍵的。
1937年春天,和錢學森共享辦公室的研究生史密斯經(jīng)常和幾個伙伴組隊討論一個不靠譜的東西——火箭。史密斯注意到,錢學森非常用心地在一旁傾聽。沒過多久,一位組員就給家中的父母寫信道: “一名對火箭理論感興趣的中國研究生加入了我們的小組,我們現(xiàn)在有5個人了……”
為什么火箭不靠譜?要知道,在20世紀30年代,技術還在萌芽狀態(tài),全世界都沒什么人在研究這個。錢學森加入的“火箭小組”,就在課余時間,用從舊貨攤買來的零件組裝火箭模型。因為經(jīng)常有爆炸危險,一次甚至把實驗室的墻壁都炸穿了,他們就開玩笑地把自己稱為“敢死隊” SUICIDE SQUAD。
錢學森這樣溫和內(nèi)向的人和敢死隊這樣的名詞聯(lián)系在一起,好像很違和,然而這次轉向,就此開啟了他事業(yè)中極其陡峭的上升曲線。
二戰(zhàn)開始后,火箭技術開始大受重視,錢學森參與了多項美國軍方機密工作,為美國導彈發(fā)展規(guī)劃了未來半個世紀的著名報告《邁向新高度》,9卷中便有5卷出自錢學森之手。來美國區(qū)區(qū)10年,他就成為五角大廈導彈技術核心顧問組的成員,為美國未來軍事發(fā)展規(guī)劃藍圖,成長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50年代回到中國后,他更是帶領了這個剛剛學會制造汽車的國家成為航天大國。
▲1946年6月17日,美國陸軍航空兵科學咨詢團第一次會議在美國華盛頓五角大樓的陸軍航空兵會議室召開,這是當時與會成員的合影。前排坐席居中(左八)的是馮·卡門,后排站立左二為錢學森(圖片來自:錢學森圖書館)
上面已經(jīng)說了,要成為杰出人才,聰明是不夠的,努力是不夠的。那么能說他運氣好嗎?他去加州理工師從馮卡門,是他的選擇;他去參與看起來很不靠譜的敢死隊火箭小組,更是他的選擇。此外,“敢死隊”中的5個人,到1947年只有他還在堅持火箭事業(yè),收獲了主要的成績和榮譽,這其實也是他的選擇。
如果他只是一個聰明和努力的“學霸”,很可能就會遵照外部力量驅動,企圖獲得父母、社會的認可,走“主流”的道路,遵從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達成共識的主流想法,從事達成共識的主流職業(yè)。而這,可能就會阻止他做一些真正有趣和更有潛力更高的工作。
▲1955年錢學森全家回國時在輪船上的合影
而杰出人才則是依靠自我驅動和自我選擇的。他們做他們所做的事情,來讓自己佩服,因為他們感到讓世界發(fā)生一點改變,是他們的責任。
從錢學森的生涯來看,杰出人才如何出現(xiàn),說起來也是卑之無甚高論。也就是要重視教育前瞻性/培養(yǎng)好奇心/樹立價值觀,這樣才能有永續(xù)的自我判斷方向的內(nèi)在驅動力。
但是,這樣的原則,遇到應試教育就都亂套了,變成家長和孩子都遵照外部力量來驅動,最后幾乎只要考試好,就都OK。
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假如家長和學校都是抱著這種態(tài)度,又希望培養(yǎng)出杰出人才,那就南轅北轍了。
后記
1924年1月17日,錢學森還在北京師大附中讀初一的時候,他父親的教育部同事周樹人來這個中學做了個著名的演說,題目為《未有天才之前》。他的演說內(nèi)容,從某種程度上提前解答了幾十年后這個初一學生將會提出的錢學森之問。
“天才究竟有沒有?也許有著罷,然而我們和別人都沒有見。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chǎn)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
然而現(xiàn)在社會上的論調(diào)和趨勢,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卻要他滅亡,連預備的土也想掃盡。
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產(chǎn)生之前,應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譬如想有喬木,想著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
不但產(chǎn)生天才難,單是有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也難。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否則,縱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為沒有泥土,不能發(fā)達,要像一碟子綠豆芽?!?/p>
以錢學森的生涯來考察錢學森之問,答案昭然若揭,只不過知易行難而已。
比起100年的中國,人們需要克服的,不是物質(zhì)上的難度,也不是認識上的難度,而是行動上的難度。每個家長和每個老師也許可以自問:是否能成為花木生長的泥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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