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unsplash

自主招生的冬天提前到來

已經存在了十六年的國內高校自主招生制度，在2019年陷入了全面危機。

與前幾年相比，多數高校的自招參與門檻明顯提高，招生規(guī)模明顯下降，降分優(yōu)惠明顯縮水。

（來源：人民日報）

這些措施在各種網絡平臺上引起了熱議，比較有爭議的一點是：

這些密集的政策調整沒有給2019年即將參加高考的學生留任何緩沖期。

很多本來要參與自主招生的文科生、學科競賽省二省三獎項考生以及文化課成績降20分也達不到目標高校分數線的省一等獎考生哀鴻一片。

有些考生甚至感嘆：“按這個情況，恐怕要直接復讀了?！?/p>

根據自招報名階段結束后相關機構整理的數據，2019年自招初審報名總人數降至37萬，比2018年減少了53%。

參與自招的90所高校里絕大多數名額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不少高校初審報名人數只有2018年的一兩成。

坊間甚至有一種流傳甚廣的說法：自主招生在2019年名額縮減一半的基礎上，可能會繼續(xù)收縮，并在一兩年之內走向終結。

（延伸閱讀：《2019自招90高校報名人數出爐！報名人數驟降至37萬，比去年減少53% 》）

一場黑色幽默

想要了解為什么自主招生會突然被踩了急剎車，就要回顧一些歷史梗了。

盡管”自主招生“這個詞已經存在了快20年，但現行的所謂自主招生制度，是2012年-2014年逐漸成形的。

2014年，中國人民大學招生就業(yè)處原處長蔡榮生因涉嫌違法違紀接受調查，引發(fā)了公眾對高校招生公平性的嚴重質疑。

（來源：百度百科）

媒體針對當時高考加分的繁雜和混亂開炮：“奧賽、科技競賽加分，音樂、美術特長加分，三好學生、優(yōu)秀學生干部加分……以四川省為例，僅體育類特長就有27個高考加分項目?！?/p>

在當年的全國兩會上，多名大學校長、黨委書記都公開發(fā)聲，希望有關部門清理和逐步取消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加分項目，限制某些人在其中的尋租空間。

這些雜七雜八的加分項目逐漸被統(tǒng)一整合進一個籃子里派發(fā)加分，也就形成了我們所了解的“自主招生”。

由于能夠滿足高校在招生工作中掌握更多自主權的需求，同時給不少在傳統(tǒng)高考制度下無法晉身的"偏才”“怪才”學生一個接觸優(yōu)質高等教育的通道，自招制度實行的前幾年運行基本平穩(wěn)，參與院校和學生規(guī)模不斷擴大。

時任教育部長在兩會上宣布自招改革

（來源：人民網）

但這種欣欣向榮，卻隨著一場突發(fā)事件戛然而止。

2018年8月初，一篇題為《四家長質疑考生答題卡調包，紀委介入檢察官實名舉報》的自媒體文章，引爆了所謂的“河南高考掉包案”。

四名河南考生家長實名舉報孩子的答題卡被調了包，全國公眾輿論大嘩；

來自紀檢、公安、教育等多個部門的聯(lián)合調查組介入調查，結果發(fā)現此事純屬一場鬧劇。

但這起事件帶來的網絡熱議，卻意外牽出了另一起公案：

四名考生中最受關注的一位：檢察官的女兒“蘇小妹”參與北師大自招的論文被發(fā)現涉嫌抄襲，并通過了北師大的自招初試。

一眾知乎吃瓜網友繼續(xù)深扒，發(fā)現蘇小妹的高中母校：鄭州一中還有多位同學的自招材料也有問題：

（來源：公眾號：@任易）

該校還被發(fā)現在成績排名證明材料上也有造假，人為抬高參加自招的學生成績名次，這是鄭州一中多年來的標準操作。

而蘇小妹的檢察官父親接受收集時竟然表示：“大家發(fā)表的論文都是抄的，天下論文一大抄?！?/p>

他的這種言論被網友稱為“重新發(fā)明了‘抄襲’” ，這種奇葩言論更加引燃了正義網友的戰(zhàn)斗熱情。

（來源：觀察者網）

公眾號“知識分子”發(fā)文：《九省市高中名校學生論文涉嫌造假 或涉自主招生黑幕》；指出下面九所知名高中，都有多名考生在自招材料中明目張膽的造假。

這九所高中在各自省市可以算本地基礎教育最高水平的代表，文章中被舉例的部分學生也已經借助自主招生拿到錄取通知書走進了頂尖高校的大門。

整條自招灰色產業(yè)鏈已經昭然若揭，但這個案子已經沒法繼續(xù)查下去了。

牽涉的人實在太多，真的順藤摸瓜一查到底，恐怕不知會有多少高校領導、高中領導以及中介機構會被牽連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保守估計也要有成百上千的考生因此被取消錄取資格，他們和他們背后的家庭不可能坐以待斃。

雖然全國人民高度關注，但這起案件到此為止再無下文。

（延伸閱讀：《河南高考大事件第三季：九省市高中名校自招丑聞集體淪陷》）

這次堪稱黑色幽默的全民關注大事件，幾乎摧毀了自主招生制度在民眾中的公信力，從此自主招生不再只是教育行業(yè)內關心的問題。

《寒門學子，自主招生與你無緣》《自主招生，窮人一開始就輸了》這樣煽動民眾情緒的自媒體爆款文，篇篇都能十萬加；

“自主招生”這個詞在不少民眾眼里，成了有錢有權家庭暗箱操作，絞殺底層學子階級上升通道的培養(yǎng)皿，在輿論場中迅速被”污名化“。

五大學科競賽公信力崩塌

數學、物理、化學、生物、信息這五門學科的競賽被稱為“五大學科競賽”，都具有很悠久的傳統(tǒng)和相當的公信力。

陳大夫參加高考時，只要這五大競賽中任一科得到省一等獎（我們那一級山東是每門40個名額），就有資格報送985級別的高校。

后來報送政策被取消后，五大學科競賽的獎項也一直被作為自主招生資格審核最重要的標準。

然而在此關鍵時刻，物理、化學、生物競賽卻接連曝出嚴重丑聞：

2018年物理競賽復賽剛結束，就有多名考生在網上爆料：遼寧賽區(qū)預賽、復賽考題考前都被泄露，甚至有人考前就在貼吧、微信上開價30-300塊叫賣原題。

 多名考生找到組委會實名舉報，卻被找各種理由搪塞。

在復賽中成績非常突出，一下子進去六個省隊的鞍山一中被揭出存在嚴重的py交易，帶隊老師給本校參加復賽的學生透題。

還有知情人士揭出：那位“清華特獎造假案”“學霸情侶3P門”的女主角“現實版貝微微” M同學，就是三年前從鞍山一中靠物理競賽省一等獎，走自招降分一本線進的清華。

這次物競復賽弊案的主要操作者，就是她當年的物理競賽教練。

現實版的“肖奈和貝微微”

除了這次有實錘證據有問題的物理競賽弊案之外，最近一年里關于競賽黑幕的消息還有多起：

2018年暑期期末考試之后，北大化學學院17級至少八名學生被舉報團伙作弊，其中有多位當年化學競賽國家集訓隊成員。

有知情同學表示：這些作弊者在學院開始調查此事之后，先是聯(lián)合好了串供編故事，然后找來家長以“極其卑鄙惡劣”的手段威脅院方和校方。

（延伸閱讀：《裴堅老師就北大化院 17 級個別同學團伙作弊事件的講話》）

在關于這起情節(jié)惡劣的作弊案件的網絡討論中，多名知情人士揭出：

2016年化競湖南賽區(qū)以及當年全國決賽的組織都存在嚴重的問題，在筆試和實驗環(huán)節(jié)都有明顯的作弊或疑似作弊行為：

（來源：知乎 @kmlover）

 曾經歷化競進入北大化院的知乎答主“kmlover”表示：

“我在參加競賽和后來就讀化院期間，所目睹的作弊現象之盛，已經到了‘說所有人都作弊肯定是過了，但你跟我說作弊的只是少數人我也絕不會相信’的程度?！?/strong>

盡管這些網絡爆料已經具體詳細到直指某個人，但涉事的中學、大學、競賽組織方、教育主管機關，都似乎當它們不存在。

這些競賽弊案中，不僅沒有人因此被懲罰，甚至連一場正式調查都沒有。

幾天前（2019年10月30日）剛剛落幕的全國物理競賽決賽，又被質疑考前泄題。

本次競賽的承辦中學：浙江學軍中學，以7個集訓隊的成績成為最大贏家，而該校一位省隊女生賽后發(fā)的說說，照片上學軍同學穿著校服在慶祝生日，蛋糕后面的黑板上赫然寫著決賽的力學答案。

這名女生個人資料顯示的生日恰在決賽前兩天（10月24日），這條說說隨后被刪除。

浙江省物理學會發(fā)布聲明，稱經調查這名同學是賽后（10月30日晚上）補過的生日，不存在泄題現象。

但某知乎匿名網友直接舉出證據，質疑這份聲明中關于照片拍攝時間，以及學軍考生得分情況的說法與事實不符。

雖然不少網友都呼吁由更具公信力的有關主管部門出面，對此事進行更嚴肅的正式調查，但至今為止還未得到官方的任何回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高校招生腐敗、舞弊的問題，在很多國家都存在，那些高等教育發(fā)展先進的國家是怎么應對的呢？

2019年3月，美國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高校招生弊案被美國司法部揭出。

此案的中心人物:威廉.辛格

在這起案件的辦案過程中，FBI把對付有組織犯罪（也就是黑幫）的手段全用上了：

竊聽、跟蹤、網絡監(jiān)控、釣魚執(zhí)法、污點證人.......

保證了與作弊集團相關的學生家長、高校錄取人員、SAT/ACT管理者等數十人都被一網打盡。

弊案牽涉的家長包括好萊塢明星、基金經理、投資大亨等，

這些權貴人物戴著手銬的照片被暴露在媒體的聚光燈下，一個個身敗名裂。

卷入此案的兩個好萊塢明星家庭

這起招生舞弊案的深挖還牽連到了中國：

由于花了650萬美元把自己的女兒趙某某靠舞弊的手段搞進了斯坦福，A股上市公司步長制藥的老板：趙濤家族的背景被扒了個一干二凈。

不僅公司股價暴跌讓他本人損失了十幾個億，引發(fā)的全網輿情還引起了整個醫(yī)藥行業(yè)的地震。

另一位涉事中國學生郭某某被扒出：其父親是外逃的公安部A級通緝犯郭虎林，不得不緊急搬家避風頭。

高考公平在中國不僅僅是一個教育問題，更是一個信仰問題。

它是整個中華民族族群認同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也是現代中國社會信任的重要基石。

在社會對于高考相關弊案民憤如此之大的情況下，為何不主動出擊，以類似打黑除惡的力度抓出幾個典型的涉考涉教違法犯罪集團？

尤其是千萬不能讓這些人的金主：參與舞弊的學生家長跑了，才能給其余宵小以震懾。

陳大夫有個不可能實現的好奇：如果2018的這場自招弊案交給FBI去進行調查，能挖出多少蛀蟲，以及他們的多少權貴客戶。

矯枉必須過正

光明網評論員文章《自主招生收緊：做減法是為了做加法》中，對于自招政策變化的原因是這樣解讀的：

 （來源：光明網）

這樣的表述，背后隱藏的含義是：既然要“矯枉”，就難免“過正”。

假如2019年高考時再出現一位“蘇小妹”，恐怕誰也承擔不了這種政治責任。

（來源：新華網）

自主招生制度2014年經歷重大改革時，新華網的評論指出：

“正是高考招生部門中的‘蔡處長們’，猶如害群之馬使高考改革遭遇阻力。管住‘蔡處長們’，才能化解信任危機，治好高考綜合病“。

但這樣的忠告卻是一語成讖：

造假者、作弊者人多就可以法不責眾，毫發(fā)無損地走進大學拿到文憑，這本身就是對教育公平的公然嘲諷。

（來源：知乎）

現在，我們似乎可以回答一開始的問題：

是誰”殺死“了自主招生？

是那些急功近利的學生和家長，毫無底線的中介機構，明知有貓膩但誰都不講的高中和高校，以及關鍵時刻總是手軟的監(jiān)管者。

害群之馬總能混在人群中逃脫懲罰，弊案處理結果總是法不責眾，監(jiān)管危機才是自主招生制度變味的真正原因。

自主招生是否真的會被打入冷宮，這個問題的答案目前還未知。

但大學需要個性化選拔人才的需求是客觀存在的，我們已經不可能退回到所有人完全依靠高考一考定終身的時代。

自主招生的前身

當年的“北約”“華約”考試考場

（來源：博雅浮生匯）

無論自主招生未來是取消、繼續(xù)縮減規(guī)模、還是調整招生標準；

個性化選拔還是高校必然的需求。對人才的綜合培養(yǎng)和個性化培養(yǎng)的有機結合還是學校的最終任務。

隨著招生改革的深化，尤其是新高考改革來臨，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已經成為人才選拔的主流趨勢。

但不論將來實行的制度是叫“自主招生”還是叫：“綜合評價”，或者發(fā)明一個新詞，都將遭遇同樣的問題：

必須有人真的把籬笆扎緊，聚精會神地盯著，不讓任何一只老鼠從空子里鉆進來。

如果監(jiān)管仍然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設計再好的制度也會變味。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大學聲”，作者我是陳大夫。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