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來源:外灘教育(ID:TBEducation),作者:方也
八年前,女兒上加拿大小學一年級,我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fā)表了《華裔孩子的困惑:我是誰?》一文,講述了女兒身份困惑的內(nèi)心掙扎。
當時在各大媒體上引起過熱烈的討論,尤其是海外華人都深有同感。身份困境和種族不平等是個沉甸甸的話題,是我們很不愿觸及,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八年過去了,我問女兒:“你現(xiàn)在覺得你是個加拿大人嗎?”“是的?!?/p>
“學校同學把你看作是加拿大人嗎?” “我不知道?!?/p>
看到女兒臉色變得有點沉重,我不想再說下去了。進入主流社會是白人孩子唾手可得的東西,亞裔孩子付出巨大的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
隨著女兒年齡漸長,她會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與主流社會之間的差異,“永遠的外國人”也許會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孩子們身份困境背后的原因是種族不平等,北美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始終占據(jù)著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優(yōu)勢,也一直定義著主流文化,“白人至上”主義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民權運動以來,雖然系統(tǒng)性的歧視已經(jīng)越來越少,但是,植于人們內(nèi)心的不平等與隱形歧視依然存在。
在白人主流社會看來,亞裔是只會讀書的考試機器,缺乏人文思想的技術人員,個性沉默膽怯,生活無趣,不擅長體育,不會社交,沒有創(chuàng)造力和領導力。
一生背負著“刻板印象”的亞裔,從來都沒有被主流社會平等地看待和接受,絕大部分人很難真正地融入北美社會。
亞裔父母試圖通過精英教育來克服種族不平等,但是,無論是從小學到大學的精英教育,還是畢業(yè)后精英公司的招聘和晉升,都有著各種無形的障礙和高筑的門檻,躋身精英階層的亞裔二代鳳毛麟角。
美國社會學家Randall Collins在《Credential Society: A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Education and Stratification》一書中指出,美國精英教育系統(tǒng)不僅僅是為了選拔和培養(yǎng)英才,更重要的是要維持盎格魯白人文化優(yōu)勢,保持白人精英階層的統(tǒng)治身份。
北美精英選拔系統(tǒng),作為白人精英階層的再生產(chǎn)和自我復制渠道,是白人特權(privilege)和優(yōu)越感的制度保證,對少數(shù)族裔必然充滿了偏見和傲慢。
亞裔二代從小浸淫在這種不平等體系中,他們對種族主義的切膚之痛是父母們無法深刻體會的。
精英學生標準:白人孩子是永遠的校園明星
亞裔孩子從小被父母教導做刻苦學習的模范生,孩子們的學業(yè)成就是非常驚人的。
美國加州的高中生只有11%是亞裔,他們卻占據(jù)了近60%的加州國家獎學金(National Merit Scholarship)獲獎者;
只占紐約州人口7.3%的亞裔,卻占據(jù)了30%以上的獲獎者;
美國各學科的奧林匹克競賽獲獎者也是以亞裔學生為主;
加拿大教育局每年公布的優(yōu)秀高中畢業(yè)生的前幾名,基本都被亞裔包攬。
但是,北美的校園明星從來都是白人孩子,而絕對不會是亞裔模范生。因為成績優(yōu)異正好符合刻板印象,跟白人文化對精英學生設定的標準不符合。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亞裔父母開始注重孩子的全面發(fā)展。升學顧問們也一直在告訴我們,亞裔孩子要考上名校,學業(yè)優(yōu)秀只是一個基本條件,還要有出色的課外活動,要培養(yǎng)藝術體育才能以及領導力等等。
為了了解和適應白人精英文化,很多亞裔父母把孩子送到私立學校,讓孩子接受原汁原味的白人精英教育。
但是,刻板印象的影響力是持久的,亞裔孩子的優(yōu)秀常常不被看到。
我女兒就讀的是以白人為主的私立精英學校,對亞裔家庭來說,白人精英教育體系的傲慢與偏見,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常常能感覺到的存在。
學校的白人孩子是閃閃發(fā)光的明星,他們不僅長得漂亮帥氣,還擅長體育和社交,在話劇中當主演,在學生會當主席,至于成績是否優(yōu)秀不重要,他們永遠是站在金字塔尖的精英學生。
亞裔孩子是班上成績最好的,音樂藝術體育上的表現(xiàn)也都不錯。但這并沒有為孩子們帶來多少榮譽,相反,還是常常會被視作只知道學習的“書呆子”而受到嘲笑和輕視。
學校各種重大活動或者慶典的主角是白人孩子,學年結束頒獎大會的獲獎者也是以白人孩子為主。
白人孩子在體育和領導力方面,確實優(yōu)于亞裔孩子,可是讓人驚訝的是,各學科的學術單項獎以及音樂藝術獎也大部分給了白人孩子。
我為此專門問了校長和老師,他們的回答模棱兩可、含混不清,難以讓人信服。大意是每個獎項是由各個任課老師提名的,也就是說沒有統(tǒng)一標準,老師想給誰就給誰。
而且他們認為很多亞裔學生在校外各種競賽獲獎,靠的是課外訓練和補習,跟學校沒有關系,學校只獎勵通過學校教育有出色表現(xiàn)的孩子。
在這種不平等的精英體系中,無論亞裔孩子怎樣努力,他們的優(yōu)秀總是被白人孩子的光芒所遮蓋,亞裔孩子的付出跟收獲也是不成比例的。
相比于亞裔孩子每天奔波于補習班和訓練場地的辛苦,白人孩子顯然輕松多了,他們有大把的時間社交和娛樂。
他們不需要很高的GPA,也不需要擔心名校招生官認為他們性格有問題或者缺乏領導力,他們只要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就可以了。只要在某個方面有專長,成績還過得去,進入一所名校是不成問題的。
申請常春藤等名校,著名私校的推薦信有著決定性的作用,亞裔學生卻很難獲得。
一位朋友憤憤不平地告訴我,她女兒學校每年都推薦學生上哈佛,但都是體育很厲害的白人孩子。今年學校有個亞裔孩子不僅學習成績年級第一,而且體育上也很有成就,但是學校沒有給她寫哈佛推薦信,而是選擇了各方面不如她的白人同學。
精英教育體系對亞裔的孩子的傲慢與偏見,從林書豪的經(jīng)歷也得到了證實。
林書豪在高中時期就是杰出的籃球校隊隊員,由于“亞裔美國人”不會打球的刻板印象,坦福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等都不愿意提供籃球獎學金,甚至將他拒之門外,他之后進入哈佛不是靠的籃球獎學金。
林書豪
精英學校錄?。簛喴釋W生的配額限制
精英教育是精英選拔系統(tǒng)的第一道關口,對精英學校的爭奪自然是十分激烈。對白人來說,是為了完成精英身份繼承,鞏固和維持其優(yōu)勢地位;對少數(shù)族裔來說,則是為了實現(xiàn)社會階層的跳躍。
精英選拔系統(tǒng)是如何維持白人的優(yōu)勢呢?那就是對最具有競爭力的亞裔設置了配額限制。
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加州議會第五憲法修正案(ACA-5),在亞裔社區(qū)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焦慮。該法案旨在加州恢復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 Act)。亞裔社區(qū)指責該法案以平權政策為幌子打壓亞裔,對亞裔造成精英大學入學的逆向歧視。
加州優(yōu)質(zhì)的公立大學教育吸引了眾多優(yōu)秀的亞裔學生,以排名僅次于前20所私立名校的加大伯克利分校為列,亞裔學生的比率都達到了40%。而平權法案的實施勢必導致種族配額,屆時亞裔學生的入學率將會大幅度下降。
事實上,為了維持白人的精英教育特權,私立精英教育系統(tǒng)一直對亞裔學生實施更高的門檻和配額限制,只是一直沒有公開承認而已。
加拿大的私校招生中,白人孩子占有極大的優(yōu)勢,入學競爭主要是在亞裔之間展開,這是一個公認的事實。
我女兒報考私校時,我曾經(jīng)問過招生老師,是否存在著對亞裔孩子的種族配額限制,他們的回答是否定的。但是,我所看到的情況是,無論面試還是筆試,參加者大部分都是亞裔孩子,但最后錄取的大部分是白人孩子。
包括常春藤大學在內(nèi)的私立名校,都對亞裔學生實施配額限制,而且一直在打壓亞裔學生的入學率。
按照這些學校的解釋是,亞裔學生缺乏個性多元化,而且需要通過種族平權,讓弱勢族裔諸如黑人、墨西哥人等更多地進入精英教育體系,以體現(xiàn)精英教育的公平。
但是,私立精英大學教育平權并不妨礙白人的入學率,所謂的公平只是通過擠壓亞裔的入學名額,對少數(shù)族裔的入學名額進行重新分配。
為了保證白人的入學率,美國私立精英大學普遍采用了“繼承錄取”(Legacy Admit)和體育的系統(tǒng)性加分政策,讓白人精英階層的孩子獲得額外優(yōu)勢。
普林斯頓大學前校長William G. Bowen對美國30所重點大學進行了研究,發(fā)現(xiàn)運動員被錄取的可能性比普通申請者高48%,而少數(shù)族裔和繼承錄取申請人的這一比例分別為18%和25%。
根據(jù)哈佛訴訟案披露的數(shù)據(jù):學術成績?yōu)?分(從1到6分)的普通非運動員的錄取率為0.076,而運動員的錄取率約為70%——這一概率幾乎高出1000倍。
以哈佛大學 2023屆大學生為例,11%的人以大學運動員的身份進入哈佛大學,其中76%是白人;有14.6%的人是因為直系親屬的繼承錄取。
在整個年級中,白人占47.2%,亞裔占22.6%,西班牙裔或拉丁裔占11.1%,黑人或非裔美國人占10.1%。
精英教育體系不斷對亞裔施加配額限制,造成亞裔上升通道不斷被壓縮,也導致了亞裔內(nèi)部競爭越發(fā)慘烈。
北美亞裔的爬藤競賽恨不得從幼兒園就開始,小學把初中課程學完,初中把高中課程學完,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陷入惡性競爭。
就我所知道的加拿大華人中,一個考上哈佛的女孩,從7年級開始每天只睡五個小時,不免讓人擔憂她的身體,不知能否應付哈佛四年學習生活。還有兩個考上藤校的女孩,高中拼得過于辛苦,因為身體原因先后休學。
不平等的精英教育限制了亞裔的專業(yè)選擇,為了提高錄取機率,亞裔更偏向于選擇白人不喜歡的科學和工程等技術類專業(yè),這又進一步加深了刻板印象。
職場精英選拔:“文化契合度”筑起無形的壁壘
入學配額限制對亞裔學生是不公平的,而精英公司的招聘和晉升再一次延續(xù)了這種不公平,因為要成為職場精英,亞裔還必須擁有符合白人文化的精英氣質(zhì)。
Lauren A. Rivera在《Pedigree: How Elite Students Get Elite Jobs》一書中,考察了美國投資銀行、咨詢公司和律師事務所等高薪公司的招聘過程,她發(fā)現(xiàn)“文化契合度”被列為最重要的招聘標準,而工作能力則是放在次要的地位。
“文化契合度”是一種志趣相投的“感覺”,是能夠融入團隊“玩”到一起的境界。而怎樣才算“契合”,是由精英階層來定義的,公司管理層作為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自然選擇那些與自己更類似的人。
“文化契合度”本質(zhì)上是白人精英在挑選“同類人”。
Rivera指出,在精英公司的招聘面試中,管理層更喜歡問應聘者的業(yè)余興趣愛好是什么,他們希望招聘那些周末可以和他們一起打曲棍球、壁球、網(wǎng)球、高爾夫的人,或者可以一起參加馬拉松比賽,進行極限運動,或者去酒吧喝酒的人。
“文化契合度”顯然對白人精英家庭的學生更有利,相似的文化背景讓雙方瞬間產(chǎn)生親近感和舒適感。這種選拔邏輯是精英階層自我復制的助推器,形成了其他群體向上流動的壁壘。
“文化契合度”蘊含了對亞裔的不平等和偏見,正如哥倫比亞大學教授Jennifer Lee在《種族與種族研究 》一書中指出,亞裔進入職場后會發(fā)現(xiàn),具有特定文化血統(tǒng)的白人享有特權,而亞裔仍然受刻板印象的影響,被看作口頭表達、自信、社交技巧和領導能力不足。
“文化契合度”將亞裔美排斥在精英階層的社交網(wǎng)絡之外,不僅讓很多優(yōu)秀的亞裔學生與精英公司失之交臂,也大大阻礙了他們在職場的晉升機會。
Rivera的建議是,為了獲得白人精英管理者的青睞,上私立學?;蛘弑M量沉浸在精英環(huán)境中,盡量去了解精英文化和精英階層的游戲規(guī)則。
但是,要做到這一切談何容易。
對私立學校的亞裔孩子們來說,盡管他們很努力很辛苦地想要融入白人文化,在食物的選擇上、在打扮和行為上盡量向白人孩子看齊,他們也會加入各種運動隊,去參加白人孩子的派對,但是仍然很難打入白人孩子的圈子。
在幼兒園和小學階段,種族意識沒有那么強烈,亞裔孩子和白人孩子是能夠玩到一起的。初中開始,族裔和文化差異的影響逐漸顯現(xiàn),刻板印象逐漸發(fā)揮作用,孩子們的社交圈漸漸以族裔來劃分了。
即使如愿考到白人精英學生為主的常春藤大學,白人同學忙著社交活動,參加兄弟會姐妹會,建立各種人脈網(wǎng)絡,視作“外國人”的亞裔學生大多只能活躍在亞裔社交圈。
亞裔二代的未來:不再以白人文化來定義自己
黑人弗洛伊德之死,在亞裔一代和二代移民之間引發(fā)了前所未有的種族歧視大辯論,來自哈佛、耶魯、斯坦福、康奈爾等學校的華裔學生紛紛致信父母,呼吁父母們跟非裔站在一起,抗議系統(tǒng)性的種族歧視。
這是亞裔年輕人第一次走到了歷史前臺,痛陳他們所遭遇和看見的種族不平等現(xiàn)象,并對亞裔族群的未來進行了深入討論。
那么在亞裔二代看來,亞裔究竟應當如何應對種族主義?是不是歸化到白人文化就能消減種族歧視呢?
華裔總統(tǒng)候選人楊安澤4月份在《華盛頓郵報》專欄發(fā)文,建議亞裔美國人應該擁抱并展示美國性(Americanness),隨即引發(fā)了亞裔社區(qū)的巨大爭議。
哥倫比亞大學華裔學生許燦文在《華盛頓郵報》發(fā)表文章,稱楊安澤提倡的“討好白人”(white-people pleaser)的做法并不能真正解決針對亞裔的種族歧視行為。
華裔總統(tǒng)候選人 楊安澤
亞裔二代認為,亞裔要擺脫白人文化的行為規(guī)范,不要在意能被白人文化接受多少,不再強求融入到白人文化中。亞裔要和各個族裔一起,平等地做這個國家的主人,要一起改變“白人至上”的不平等的社會結構和系統(tǒng)。
2018年10月,《紐約時報》的《亞裔美國人的未來》一文表達了亞裔二代的心聲:我們已經(jīng)厭倦了我們太美國或者不夠美國,亞裔未來的成功不在于我們和白人的關系有多好,也不在于我們是否能夠打破各種天花板,而是推動全體美國人的平等。
在亞裔二代看來,平等的制度體系是每個人成功的必要條件。
亞裔之所以成為學歷和收入最高的族裔,是因為大多數(shù)亞裔一代已經(jīng)在本國完成精英教育,憑借著技術和勤奮在美國擁有了較好的生活。
但是,這種“奮斗就能成功”的生存法則不適用于美國土生土長的少數(shù)族裔。在“白人至上主義”的社會結構下,少數(shù)族裔面對著種種的歧視和不公,勤奮和努力不一定帶來成功。
亞裔二代認為,亞裔不要再做模范少數(shù)民族。
因為模范少數(shù)民族是用來維護白人統(tǒng)治地位的,是白人迷惑亞裔的陷阱,會讓亞裔錯誤地認為,如果我們足夠努力,我們可以被白人所接受;我們雖然不如白人,但是我們優(yōu)于其他族裔。
事實上模范少數(shù)民族不僅不能讓亞裔避免被歧視的命運,反而會加深刻板印象,從而導致亞裔面臨著更多的不公。
亞裔二代主張亞裔要支持平權法案,因為平權法案作為解決歷史和系統(tǒng)的種族和性別不平等的一種方式,對少數(shù)族裔總體上是有利的。
雖然教育平權對亞裔精英教育造成了逆向歧視,拉平了亞裔的教育優(yōu)勢。但是,亞裔不應該僅僅關注大學錄取,還要考慮其他領域(例如就業(yè))采取平權行動。
亞裔二代呼吁北美少數(shù)族裔應該團結起來,拆除制度種族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的社會結構,共同建立一個所有群體都有平等待遇和機會的新系統(tǒng)。
這些亞裔年輕人,不再像一代移民那樣沉默和忍耐,他們敢于叫板主流社會,挑戰(zhàn)歧視,改變刻板印象,他們必將成為改變世界的人,是亞裔未來的希望。
參考資料:
Jerome Karabel,March 22, 2019,F(xiàn)ive myths about the Ivy League,The Washington Post
榮筱箐, 2020年6月18日, 你和非裔站在一起?
兩代華人的種族歧視大辯論,紐約時報中文版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外灘教育”,作者方也,法學博士,長期從事制度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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