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立中   

*來源：外灘教育（ID：TBEducation），受訪人：俞立中

在中國高等教育的國際化探索進程中，上海紐約大學，絕對是一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學。

它是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第一所中美合作舉辦的大學，并在短短幾年時間里，建立起了自己的聲望，吸引了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優(yōu)秀學子，畢業(yè)生的職業(yè)素養(yǎng)、學術能力，更是獲得社會各界廣泛認可。

今年，上紐大將送走第四屆畢業(yè)生。

上海紐約大學

這一切離不開它的掌舵人，上紐大首任校長俞立中。

自1990年回國，受聘為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教授，再到歷任上海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校長，俞立中已經(jīng)在中國高等教育版圖中，奮斗了30年。

2012年，年過花甲的他，接過更具挑戰(zhàn)性的一棒，在中外合作辦學領域重新發(fā)力，耕種這塊中國高等教育改革的試驗田。

外灘君曾在“上紐大創(chuàng)?！薄ⅰ暗谝粚卯厴I(yè)生畢業(yè)”等幾個關鍵性的節(jié)點，收集過俞校長。

給外灘君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僅是他的親民氣質，在談及學生時流露出的自豪，還有他對教育的全局認識、他的高瞻遠矚。

他希望建立的，是真正的世界一流大學，而非僅憑幾個數(shù)據(jù)的表面化評價。

他曾說，“中國的大學，要把自己放到世界高等教育的大平臺上面去考量和審視，以決定自己的走向。要去想世界高等教育未來走向會是怎么樣的？去看看別人在做什么事情，也想想我們在做什么事情?！?/p>

俞立中在上紐大畢業(yè)典禮上 

作為高等教育的向下延伸，俞立中對基礎教育，同樣有鞭辟入里的見解。

他曾打比方說，傳統(tǒng)的中國教育大多像是灌滿“一桶水”，用比較高的學習成績標準來要求所有學生，反而弱化了個人素養(yǎng)與基本能力的培養(yǎng)。

造成這種現(xiàn)象，政府、學校、家長、社會都是有責任的，這實際上是整個社會價值取向和判斷的問題。

今天，在全球疫情和教育改革的雙重影響下，如何應對其中的變與不變？

外灘君再次專訪了俞立中校長，和他暢聊三小時，話題涵蓋基礎教育、高等教育、親子教育話題以及留學趨勢，其中不乏對家長、學生的建議和啟發(fā)。

*注：為方便閱讀，下文以第一人稱呈現(xiàn)。

變革下的留學

1. 現(xiàn)階段的留學趨勢，不會有變化 

疫情結束后的世界，會有怎樣的變化？

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等這段非常時期過去，世界會重回正常的軌道；

另一種觀點較為悲觀，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國際關系、經(jīng)濟全球化會出現(xiàn)全面倒退，疫情后可能會退回到另外一個世界。

在我看來，疫情后的世界，有變，也有不變。其中，不變的，就包括留學。

盡管疫情下的留學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世界各地的大學，到今年9月份也不一定能開學。疫情也許會在短時間內影響出國學習，但學生流動、出國留學的趨勢不會有大的變化。

今天之所以出現(xiàn)留學熱潮，有各種原因。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是，家長對國內教育現(xiàn)狀的不滿意，或無法適應體制內的教育模式。所以，孩子從雙語幼兒園、雙語小學讀下來，到最后自然而然地走留學這條路。

總體來說，現(xiàn)代教育體制，包括學校這一模式，其實都是從西方引進的工業(yè)革命成果。提到更理想的教育，注重知識、技能、價值觀全面發(fā)展的教育，大家首先想到的是西方教育。

這一觀念、這一大的教育格局，短時間內不會發(fā)生改變。

當然，未來中國教育的多元化、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以及留學地政策、學生擇校觀的變化，都會成為改變留學趨勢的一個個因子。

2. 留學溢價，已經(jīng)不存在了 

今天走留學這條路，還值不值？

可以說，2000年初，留學回國可能在職場上非常有競爭力；在今天的就業(yè)市場上，就很難講了。
從純粹的投入產(chǎn)出比來看，所謂的留學溢價，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所以，“留學值不值”這個問題歸根結底是，留學的目的是什么？想要獲得什么？

如果只是想去鍍金，回來更好地找工作，留學成本不一定收的回來。如果是希望拓寬視野，對世界的認識，對社會發(fā)展的理解，更加完整；對同一個問題，會有更多樣化的思考，那就是“物有所值”。

畢竟這種經(jīng)歷，在一元文化背景下，是很難獲得的。

中國孩子到國外學習，最重要的是培養(yǎng)一種全球觀，更好地理解世界的多樣化，有能力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溝通、交流、合作，能應對各種復雜的問題和挑戰(zhàn)。它給孩子帶來的，是一種全球競爭力。

上紐大圖書館

3.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不是跟著學校名氣走 

今天很多中國學生留學，十分重視大學排名，甚至還有這樣的說法，“如果進不了排名前50名的大學，基本就不用去了”。

如果一個人的人生，要靠學校牌子來支撐，這是很可悲的。

我們有一個學生，她是上海紐約大學第一屆畢業(yè)生。因為對教育新理念、新技術感興趣，工作三年后，她決定攻讀研究生，并同時拿到哥倫比亞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的Offer。學生很糾結，來問我該怎么選？

我說，如果你只是希望得到一張?zhí)傩５奈膽{，就選前者；如果你想運用所學的知識和技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選卡內基·梅隆大學，因為它的現(xiàn)代教育技術領域更強。后來，她選擇了后者。

我們還有一位學生，則是放棄了哈佛大學的Offer，選擇去另一所大學深造。

他們都有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不是跟著學校名氣走。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觀點：

選擇學校，不如選擇專業(yè)；

選擇專業(yè)，不如選擇導師。

4. 出國前，先要有文化立足點 

什么時候出國更合適？其實，本科階段留學已經(jīng)不算晚了，甚至等到讀研、讀博也可以。我不贊同高中之前，就送孩子到國外去。當然，這要看不同家庭的情況。

不管如何，想讓孩子有更寬闊的全球視野，有一個很重要的基礎，那就是先要對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民族，有足夠的認識。否則就容易迷失方向，搞不清楚自己是誰，從哪里來的，要往哪里去。

任何一種教育，一定先是本土化教育。把根扎好了，看世界才有立足點。

受疫情影響，很多國際考試取消，今年申請留學的學生，面對的不確定性更大，也更迷茫。

在此情況下，學生需要考慮的，不是研究哪所大學缺錢，哪所大學會降低門檻。在外界充滿變數(shù)的情況下，我們更應該向內求：怎么去提高自己、去發(fā)展自己？提高自身競爭力才是王道。

如果把人生道路想得很功利化，整天琢磨什么地方機會多一點，實際上是背離了最基本的教育目標，而且會過得很痛苦，因為看到的，都是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其實，疫情相當于給了大家一段沉淀期，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多寫多思考：自己可以為疫情防控做點什么？怎么看待全世界都在承受的災難？

與其迷茫焦慮，不如沉淀下來向內求。

變革下的教育觀

1. 教育，還能改變命運嗎？教育還能不能改變孩子的命運？這個問題，要分別看待。

對某些孩子來講，特別是農村地區(qū)、貧困地區(qū)的孩子，教育確實能夠改變他們的命運。我這一代人的命運，就是高考改變的。如果沒有恢復高考，被下放到農場勞作的我，就不會有今天的發(fā)展。

這也是為什么，有衡水中學、毛坦廠中學這樣的“高考工廠”。

我雖然不認同其教育理念，但是，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確實是很多孩子最好走的一條路，也是他們在現(xiàn)有條件下施展人生可能性的一種途徑。

但是，對于那些發(fā)達地區(qū)、家庭條件不錯的孩子來說，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物質條件，已經(jīng)足夠讓他們看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在人生道路上也有更多選擇。

教育對于這些孩子來說，已經(jīng)不是改變命運的問題，而是如何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掌握內在的幸福。

這也體現(xiàn)在大學階段的專業(yè)設置和專業(yè)選擇上。

比如，美國大學本科中特有的博雅教育，更追求的是對一個完整的人的培養(yǎng)，而不只為了培養(yǎng)某一領域的專業(yè)人士。

同樣，今天的大學專業(yè)選擇也日漸多樣化，曾經(jīng)那些看似不那么好就業(yè)的專業(yè)，比如人類學、考古學等，也有越來越多感興趣的孩子，投入其中。

2. 考試本身沒有錯，錯的是一切為了考試 

今天教育中的種種問題，不是教育本身能完全解決的，它是一個社會問題。

我知道很多基礎教育階段的學校，都在努力做改革，盡可能從能力和素養(yǎng)上全面地培養(yǎng)學生。

但是，高考指揮棒在那里，大家都不敢走太遠。在應試教育的大棒下，校長的想法再好，老師再努力，還是要顧及到，如何讓學生在考試中獲勝。

考試本身，并沒有錯，錯的是一切為了考試結果，那就成了應試教育。一個孩子的時間是有限的，為提高一分，要訓練十幾個小時，怎么可能讓一個人得到各方面的發(fā)展？

不得不說，當下的教育中，欠缺的正是那些考試中反映不出來的能力和素養(yǎng)。

3. 家長，充其量是火箭助推器 

比起學校教育，家庭更能影響一個孩子。

2019年有一個主題詞是“焦慮”，家長焦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曾有一份面向家長的調查表，問“你在教育孩子上，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很多家長填的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做才是對的?！钡拇_，很多家長是被社會的焦慮氛圍所裹挾，失去了自己的判斷。

我認為，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社會價值觀念和價值取向太過一致，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龍成鳳，無法接受孩子將來是一個普通人。

實際上，每個孩子首先是一個普通人，特別是在小的時候，不要給孩子明確的定位。至于長大了會成就什么樣的事業(yè)，達到怎樣的高度，最終落在內驅力這個“發(fā)動機”上，家長充其量只是“火箭的助推器”。

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價值判斷應該是多樣化的。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在不同意義上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如果社會價值取向趨同，社會就不平衡了。

4. 可以有幸福的學習嗎？

在今天這樣的競爭環(huán)境下，孩子要不要超前學習，實現(xiàn)所謂的彎道超車？我認為，有一個很重要的衡量標準，那就是：孩子有沒有為此感到痛苦？

比如在數(shù)學學習中，只要愿意熬時間、花功夫，都會在這門學科上有一定的進步，超過同齡人。但是，不同孩子的感受，卻是不同的。

對數(shù)學感興趣，或者說有點兒天賦的孩子，哪怕犧牲了眼前的快樂，最終他還是會覺得數(shù)學挺有意思的，并為自己的專研和付出感到興奮。

但是，有的孩子卻在父母的逼迫下，熬得很痛苦，到頭來也沒覺得有成就感，反而對數(shù)學更厭惡，那就得不償失了。

我們不能看到別的孩子在某門學科上學到什么深度了，就盲目跟風，而是應該先觀察自己的孩子在這門學科上是否有天賦，他有沒有學得很痛苦。

雖然說，學習不可能都是幸福的，它需要記憶和思考，但是學習的成果，卻可以讓孩子產(chǎn)生愉悅感。

家長應該更多鼓勵孩子，讓他們在學習過程當中，不斷享受學習帶來的成就感。

變革下的人才需求

1. 理性看待中西方高等教育的差距 

今天，中國家長也應該逐漸轉換觀念，不是說提到國外的大學，國外的高等教育，就一定比國內的更好。我們不能將英美教育過于標簽化，也不能把國際化教育等同于英美教育。

國際化教育實際上是一個互相學習的過程，不單是中國向外國學習，而是中西方互通好的教育理念、方法。

就拿上海紐約大學來說，作為中國第一所中外合辦大學，我們一方面在借鑒美國大學的經(jīng)驗，比如：

所有課堂采取互動討論的主動學習模式；

更強調學生的實踐環(huán)節(jié)；

注重批判性思維和人文精神的培養(yǎng)；

以及推遲專業(yè)選擇時間等。

另一方面，我們也在創(chuàng)新自己的高等教育模式。

以通識教育為例，我們現(xiàn)在的通識教育課程，并非對紐約大學通識教育模式的簡單復制，而是將培養(yǎng)學生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力的課程，以及中國元素，融入到課程體系里，形成有自己特色的通識教育。

比如，“全球視野下的社會”（Global Perspectives on Society）這門必修的明星課程，我們自編“世界哲學精選”教材，在同一論題上選擇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品，在有關“人性”的主題里，選取墨子和Susan Wolf的文章作為對比；政治經(jīng)濟主題則選取了亞當·斯密、馬克思、毛澤東等人的作品。

無論是閱讀材料，還是課堂討論內容，都和美國大學通識教育中的設置，有很大區(qū)別。

但是，我們抓準了通識教育的核心，那就培養(yǎng)學生從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的視角去思考問題的思維能力，絕不是多學幾門課而已。

此外，我們不僅提倡批判性思維的培養(yǎng)，還鼓勵學生去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

比如，我們開設了一系列跨學科的創(chuàng)新課程，交互媒體藝術、大數(shù)據(jù)融合等專業(yè)不僅深受學生喜歡，而且畢業(yè)生到了社會上有很大施展空間。這些課程也正在被紐約大學所借鑒。

明星課程“全球視野下的社會”

2. 站在更高層次，看高等教育改革創(chuàng)新 

探索高等教育的改革創(chuàng)新：

一方面，是為了中國學生不出國，就能接受世界一流大學教育；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更多國際學生能夠了解中國，成為世界和中國之間的紐帶。

我們應該站在這樣的高度來看待中外合作辦學。

每年，我們招收的國際學生中，都有一些學生，因為對中國文化感興趣，或是看好中國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機遇，放棄了頂尖大學的錄取，來中國求學。

我們有一位美國學生，他放棄哈佛等大學的offer選擇了上紐大，還特地寫了一封信給父母，解釋自己為什對中國有向往。

原來，他小時候曾在院子里挖到一塊唐朝時期的陶片，從此對遠方的國度充滿好奇；中學時，又遇到了一位來自中國的老師，講了很多關于中國的故事，更激發(fā)了他來中國求學的愿望。

還有一位以色列的學生，在上紐大的四年里，深入了解了上海的各個方面，也看到了中國近代社會發(fā)展的問題，做了一些研究。

她很喜歡中國，認為中國將會在國際事務中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F(xiàn)在她在以色列創(chuàng)新署工作，成為中以創(chuàng)新園（上海）的以方聯(lián)系人。

在中國走向世界舞臺中心的進程中，需要一大批具有全球視野的國際化創(chuàng)新人才，也需要一大批真正了解中國，愿意搭建連接世界與中國紐帶的各國青年。

未來，當我們的高等教育辦得越來越好，一定會吸引更多優(yōu)秀的國際學子。

交互媒體藝術課程

3. 學生真正的競爭力來自哪里？

今年，我們即將送走第四屆畢業(yè)生。盡管上紐大還沒有進入世界大學排名榜，但是我們的畢業(yè)生卻是富有競爭力的。

從大學一年級開始，我們就開始在對學生進行相關的職業(yè)教育，幫助他們尋求職業(yè)發(fā)展的靈感，探索如何突破專業(yè)限制服務社會，明白自己的競爭力在哪里。

什么才是真正的競爭力？這里還有一個小故事。

我曾經(jīng)跟企業(yè)老板聊，你們到底看中我們學生什么方面？回答是，“很多學生到我這里來，都會問，‘你要我干什么？’而你們的學生，則會主動說，‘我能干什么，我可以改變什么。’我們最需要的就是這樣有思想、有想法的學生，能真正為企業(yè)帶來活力?！?/p>

除了有自己的想法，溝通能力，也很重要。這不僅僅是語言的問題，關鍵在于怎么和人溝通。越是在一個多元文化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人，與不同人溝通、交流、處理復雜問題的能力和意識，就會更強。

未來，跨文化溝通、交流和合作的能力，將是人才的核心競爭力之一。

上紐大課堂

還有很重要一點，常常會被忽視，那就是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的問題。

你究竟是秉持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還是悲觀消極？在你看來，什么是有價值的，怎么去追求價值？這更是一個人的底層操作系統(tǒng)。

至于學校出身和排名，只是一塊入職敲門磚。我相信，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高度發(fā)展，這樣的人才選拔標準，正在弱化。

未來，人自身的競爭力與核心價值，才是王牌。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外灘教育”，作者俞立中。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