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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少壯求位育”:關注鄉(xiāng)村教育變遷下的青年命運

作者:劉云杉 發(fā)布時間:

“助少壯求位育”:關注鄉(xiāng)村教育變遷下的青年命運

作者:劉云杉 發(fā)布時間:

摘要:功能扭曲:向上流動與階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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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視覺中國

改革開放四十余年我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在迎接建黨100周年的重要時刻,我們的脫貧攻堅戰(zhàn)更是取得全面勝利,在占全世界 18% 的人口中消除了絕對貧困 ;2020 年,雖有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中國經(jīng)濟總量仍突破 100 萬億,成為全球唯一實現(xiàn)經(jīng)濟正增長的主要經(jīng)濟體。然而,我們的內部收入還極不平等,尤其體現(xiàn)為城鄉(xiāng)之間巨大的差距。

我國目前常住人口的城鎮(zhèn)化率已經(jīng)超過 60%,戶籍人口城鎮(zhèn)化率只有45%左右,預計2035年我國的城鎮(zhèn)化率將達到 75%,這意味著未來的 15 年間,我國將有占總人口 30% 也就是超過 4 億的新市民生活在城市里。就規(guī)模而言,這將是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的社會大流動,超過4億人完成跨地區(qū)、跨行業(yè)、跨階層的大轉移,必將帶來一個國家和民族空前的發(fā)展機會!

經(jīng)濟學家既理性又浪漫的描述,呈現(xiàn)的是客觀的數(shù)據(jù)、巨大的體量與空前的機會,而我關注的是數(shù)據(jù)下面具體的人——那些在跨城鄉(xiāng)、跨行業(yè)、跨階層的遷徙中,成功的跨越者與懸空的飄浮者。持續(xù)二十年,這個議題不時“抓住”我,窺探他們打開或者封閉的心靈,感受他們的意氣風發(fā)或困頓沮喪,觸摸他們既脆弱又堅韌的親情與家庭,探尋既遠又近的鄉(xiāng)村,以及同樣既近又遠的未來。他們既是我們,也不完全是我們。

我們一同走過時間,失去家園庇護的個人能更體面地“有尊嚴地生活在城市里”嗎?叱咤風云于歷史大舞臺,或裹挾進時代的灰塵里,不同世代的生命軌跡、情感結構發(fā)生了哪些蛻變?哪些被扭曲?哪些在頑強地堅守?在這個大時代中,教育做了什么?不得不做什么?還可以做什么?又必須避免什么?

功能扭曲:向上流動與階梯陷阱

20 世紀末,中央黨校年輕的教授李書磊在胡麻營鄉(xiāng),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單位掛著縣里的牌子,那就是“豐寧滿族自治縣希望小學”:教科書的法定文化將邊遠、閉塞的村莊與國家的文明體系、符號世界連接在一起,上課的鈴聲是根據(jù)北京時間,教師使用的是普通話,校長是村里唯一有編制的“干部”……李書磊由此指出,學校是深植鄉(xiāng)村的國家機器——村落中的“國家”。 

類似的表述也出現(xiàn)在世界教育史中。美國公立教育之父賀拉斯·曼指出,每一所鄉(xiāng)村學校均被視為共和國建設的堡壘 :“僅僅改變社會表層的革命可以是一日之功,但深入改變人類性格中最重要的品性的革命、解除曾長期處于支配地位的受壓抑狀態(tài)的心理能力的革命卻不可能在一次劇變的運動中完成。” 教育是政治理想的鑰匙,學??梢运茉烨逍选⒙斆鞫稚屏嫉娜?,新人所具有的新性情,將是新制度的民情基因。教育既能消除無知,還能疏導沖突,建立和諧共處的秩序。在溫暖氛圍中,公立學校讓不同背景的孩子和睦相處,培養(yǎng)相互尊重的精神,借以擺脫社會的各種矛盾。孩子乃是未來孩子的父母,教室中的一切決定著國家的制度和命運。 

2001年夏秋,我因“南昆鐵路如何影響西南少數(shù)民族村落的社會與生活”項目,在黔西南大山深處蹲點。在鄉(xiāng)村的課堂上,師范畢業(yè)回鄉(xiāng)教書的年輕老師很苦惱,她不知如何教學生理解課文 :“秋天來了,天更高,更藍了,樹葉金黃了,大雁南飛了”,教科書中的北方秋天與眼前的綿綿陰雨、滿山翠綠全然不同。她教的班級在全鎮(zhèn)統(tǒng)考中,數(shù)學平均分 37 分,語文 56 分。她無可奈何。拿著教鞭的年輕老師,只能反復告誡學生:你們長大后想穿皮鞋還是布鞋?想穿皮鞋,就用功讀書 ;你們長大后想坐牛車還是開汽車?想開汽車,就用功讀書 ;你們長大后想坐飛機在天上飛還是像牛一樣耕地?想在天上飛,就用功讀書吧!帶著狗兒貓兒上學的山里孩子,扯著喉嚨喊書。讀書改變命運!讀書在他們更像一個體力活兒,比的是誰嗓門大、力氣足。這體力,是村莊的活力,飄著國旗的村小,高昂的讀書聲,在寂靜的山野,顯得格外生氣勃勃。 

其時,村小已近歷史尾聲。始于2001 年 5 月,終結于 2012 年 9 月,撤點并校政策實施的十余年間,我國農村中小學數(shù)量減少一半,平均每天消失80 多所?!俺伏c并?!钡恼叱踔允菨M足人民對優(yōu)質教育的需求,在“有學上”之后,還要“上好學”,但政策實施中一些地方出現(xiàn)了“上學遠、上學難、上學貴”等現(xiàn)象。一個村莊沒有了學校,就像一個家庭沒了孩子。青壯年外出打工,家還在村莊,人有根,心就安穩(wěn);但學校拆了,孩子走了,村莊便衰老了。學校的根基在哪里?學校如同“懸浮的孤島”,不僅外置于村莊,也高懸于所有日常生活之上。在質量與效率的旨趣下,原本是傳遞文化、延續(xù)整體生活方式的學校被異化為一架體制性的“社會階梯”?!叭缡莿t使人生只有斗爭,只有分離。而社會上也只有聰明強壯的成功,不管愚笨病弱的失敗。盡他們的痛苦、怨恨、忌刻和反抗,教育是不負責任的?!卞X穆先生批評過的賽跑式的教育重現(xiàn),這是一種看似自由競爭的個人主義的機會教育,更是一種結構性、體制性的功利主義。

那些被嚴酷的競爭拋出來的人、那些走不上去的人呢?他們由此獲得力量了嗎?變得更有見識、更有能力了嗎?初中畢業(yè)、進不了城、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不得不回到農村的年輕人,不僅荒了勞動的技藝,更是廢了勞動的心性。他們再難回到既有的勞動秩序、生活秩序甚至價值秩序中,流而不能動。村無游民,野無狂徒,這只是一個樸素的社會理想。

位育失當:“苦中苦”與“人上人”

在社會的階梯意象上,每個個體都是兩面作戰(zhàn) :一方面設法往上爬,另一方面又在不斷防御往下滑。在教育機會均等的今天,防御“下滑”與力爭“向上”已成為所有階層(絕不僅僅是寒門)代際傳遞中的深刻緊張乃至日常焦慮。作為社會選拔與資源分配的“篩選機制”,教育制度承擔著一對截然相反的任務 :一方面鼓勵競爭,將教育機會不斷擴大到更多的群體,以便人盡其才,人盡其能,這是其“加熱”機制 ;另一方面又要將被激發(fā)起來的人群限定于經(jīng)濟崗位、社會結構能夠承受的限度內,因此不可避免地要分流大多數(shù)人,這是其“冷卻”機制。教育篩選的要害正在于平衡這一悖論 :既要努力提拔為數(shù)不多的“有才能的人”,又要試圖“撫慰大多數(shù)人”。

在這對既“加熱”又“冷卻”的拉力下,農家子弟沿著教育的臺階,跨越城鄉(xiāng)的他們,又如何拾級而上、繼續(xù)“往高處走”呢?毛坦廠中學可謂“高考工廠”的典范,考分是硬道理,提高考分的唯一秘訣就是時間加汗水,題海戰(zhàn)術,重復訓練,每天學習時間長達16小時。學校需要培養(yǎng)現(xiàn)代生產(chǎn)流水線所需要的人力與人性:讓他們能持久地、不停息地運轉,惜時如金,嚴格自律,相互監(jiān)督且競爭。他們堅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里出現(xiàn)了兩重悖論:其一,學校以“苦中苦”來培植“打工人”行為習慣,又以“人上人”來刺激其成為社會精英的情緒與志向 ;其二,農家子弟帶著動機與習慣之間的內在沖突走入大眾高等教育時代,他們不得不面對殘酷的文憑競爭,以及不愿相信的教育“消費陷阱”。

苦讀曾是農家子弟的唯一出路。教育機會均等是指通向卓越的機會不應受制于外在財富的匱乏。而如今,能用“苦讀”逃脫“苦命”是他們的福分,“樂學”是另一個世界的邏輯。優(yōu)質教育資源不斷集中,也不斷上移。隨著資源富集的“頭部”學校出現(xiàn),曾經(jīng)作為脊梁起支撐作用的縣中“塌陷”了。 2020年,林小英曾叩問 :那些被放養(yǎng)的縣中孩子,出路在哪?

2019 年,范云霞以毛鎮(zhèn)高考陪讀母親為案例完成博士論文,探討“勞動家庭的教育參與”:第一代農民工離土離鄉(xiāng),完成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空間遷徙 ;第二代則期望借助教育,實現(xiàn)從體力勞動到腦力勞動的階層躍升,但在全球勞動力市場中,他們大概率仍會跌入工作機會的逆向拍賣中——其競爭優(yōu)勢恰恰在于更長的工作時間、更便宜的薪酬。為了實現(xiàn)這種躍升,他們的母親們丟掉自己的工作,以兒女為中心,但這些勤奮且無聊地度過陪讀時光的母親們,能預測出這樣的前景嗎?父母用自己的“苦中苦”托舉“人上人”的兒女,兒女卻往往鄙夷父母 :低微的出身,不體面的勞動,是他們急于擺脫、難以面對、有傷自尊的暗傷。

那些跨越城鄉(xiāng)、跨越行業(yè)的中等收入階層家庭呢?有忙于掙錢養(yǎng)家的父親的缺席,有“喪偶式育兒”的母親的孤單,有階層下滑的焦慮,有教育消費升級的攀比,重重壓力下,孩子的心與父母的心還能相通嗎?我們需要明白 :“一啼一笑,彼此相合答案 ;一痛一癢,彼此相體念?!?是為親人。己心通他心,此心即安樂,是為“小康”。人心盡得相通,舉世大安樂,此即“大同”。

回歸故里?

依戀與抗拒、心疼與鄙夷,“分裂的習性”讓年輕人陷入難以自拔的沮喪:與原生階層生活的常識、常理以及常情格格不入,不得不“向上看”“向外看”,自己的經(jīng)驗與情感既不能給予“切己”的支持,又被壓抑、被貶低。這些脆弱的年輕人,在不屬于自己的水域,或笨拙地模仿、或格格不入 ;進而不得不退卻,從“空心人”轉為“透明人”——他們只是在社會里,卻不屬于任何一個群體,情感淡漠,與誰都隔著距離。對他們而言,能來一趟回歸之旅嗎?

 “我可以重新找回這個極力逃避的地方,一片我曾刻意疏離的社會空間,一片我成長過程中充當反面教材的精神空間,也是無論我如何反抗,依然構成我精神內核的家鄉(xiāng)。我回到家,看望母親。我開始與母親和解,或者更準確地說,與自己和解,與從前一直拒絕、抵制、否認的那部分自己和解?!?/p>

上不去又下不來、飄浮的年輕人,他們如何落地生根?他們積蓄著越來越多的能量和愿望,這些愿望與能量應該在基層社會找到釋放和實現(xiàn)的途徑?!爸賶亚笪挥倜褡暹_成年?!?潘光旦先生 1932 年寫下的這句話,在今天既迫切,又有別樣的意涵。

本文轉載自“愛思想網(wǎng)”,原載《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4期。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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