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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送孩子去健身房上課的前一晚,鄰居突然過來敲門,說:“健身房好像出事兒了,快去樓下看看?!壁w旭嬌心里一咯噔,迅速停下手頭工作,喊上丈夫韓順成,與鄰居一同下樓。
到了樓下,已經聚集不少人,多是街坊,三四個身形高大健碩的私教被人群圍擁,頗為扎眼。其中一個身材管理略顯失敗的帥哥,被趙旭嬌一眼認出是她家女兒的教練,平時一對一指導中考體測項目。
面對眾人討伐,教練們走不脫,松垮地站著,偶爾辯駁:“我們也是受害者,也被欠著工資呢?!比寺曕须s,但趙旭嬌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這已經是她第三次為孩子報班后遭遇跑路。
趙旭嬌聽說過不少朋友從孩子上幼兒園開始,就本著“廣報班,多撒網”的策略雞娃,生怕浪費一絲家族才藝基因。在她看來,這樣的重度雞娃家長應該才是被機構跑路的高危人群。
而論燒錢雞娃,在北京,趙旭嬌一家自認只算中下水平。一方面,趙旭嬌為了有時間顧家,28歲離開大廠后進入事業(yè)單位工作,年薪撐死也只能給孩子學兩三個項目。韓順成畢業(yè)于鐵道學院,婚后前幾年都在外地修建高鐵,直到一次回家,發(fā)現五歲的女兒跟隔壁發(fā)小玩耍時,會跟閨蜜一起管對方的爸爸也叫爸爸,才決定辭職回京,轉行后收入只有此前三分之一。
像擊劍、冰球這類有名的燒錢項目,一年光學一項就會吞金十幾萬,夫婦敬而遠之。僅有的一次出格嘗試,源于韓順成收到獵頭邀約,眼看著收入將翻幾倍,也滋生了進階的雞娃念頭,拉著老婆考察一個月一萬塊錢的馬術班。但隨著最后一輪面試失敗,“給孩子快樂童年”的說法在家里重新流行。
女兒韓落落的成績一向不錯,自上了住宿制的私立初中后,學習幾乎不需要家長多費心思。他們報的無非美術班、體育班之類的廉價項目,泱泱大國,數不清的培訓班,她們怎么就頻頻中招,平均一年多就被跑路一次?趙旭嬌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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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房跑路那晚,趙旭嬌撞見小區(qū)里的鄰居大爺也到樓下討要說法,一問,對方開始上火,操著京腔罵他女婿:“這個傻逼,非他媽手欠辦卡,辦完沒三天跑了,叫我來要錢。”大爺的女婿在健身房給孩子買了五千塊錢的體能課,一節(jié)都沒上過。令老爺子更氣憤的是,他女婿還是警察系統(tǒng)里的處級干部,對此也束手無策。
兩相對比,趙旭嬌釋然了一些,并通過豐富經驗,總結出幾個方法論,比如給孩子買課,被跑路這事兒充滿詭譎,跟家長智商、學歷、職業(yè)、社會地位沒啥關系。再比如,被坑的錢幾乎等同于肉包子打狗,不上當的唯一秘訣是膝下無娃。
如今,將孩子塞回肚里已無可能,趙旭嬌決心支楞起來。
A
去年,距韓落落中考還有一年時,趙旭嬌夫妻倆陷入焦慮。
韓順成一個同學的兒子中考總成績攏共被扣27分,其中8分丟在體育,地理、生物、英語三門課加起來也不過扣了8分,所以體育課的分量,約等于三門文化課。幾乎所有中考生的家長,都力爭讓孩子體育課不失分,否則文化課再好,也基本無緣名校。
體育想得高分,必須提前訓練。每逢周末,能看到不少小學生在迪卡儂練習中考顛球,趙旭嬌在女兒初二時才開始為她報班,后悔已失先機。按北京中考規(guī)定,男女生均可在足籃排中任選一項參加體測,在陌生的考場,電子監(jiān)測,每個孩子只有兩次機會完成一整套規(guī)定的技術動作,一個失誤就足以阻斷通往北京知名高中的路徑。即使充分準備,每年也有很多孩子因臨場緊張,控球失誤而當場痛哭。
趙旭嬌考察過好幾個體育培訓班,富人區(qū)的幾個班口碑雖好,但既遠又貴,從家里出發(fā),來回就得倒騰一個多小時。思來想去,還是家樓下的健身房合適,雖然比不上訓練班專業(yè),但比如肌肉力量訓練,兩者本質上都是相通的,籃球訓練也能提供場地。小區(qū)里許多家長也把孩子往那兒送,平時能和鄰里交流一下心得,價格還頗為實惠。
趙旭嬌對這個選擇挺滿意,先花4500塊錢買了14節(jié)一對一課程,胖嘟嘟的帥哥教練是趙旭嬌老鄉(xiāng),私下表示還能額外送他們兩節(jié)課。時值暑假,趙旭嬌每隔一天帶韓落落去一次健身房,主要練仰臥起坐和籃球。孩子訓練時,她便跟相熟的陪練媽媽聊天,或自己練練器械。
半個月過去,韓落落的訓練成果尚看不出來,健身房宣布將在8月8日舉辦5周年店慶活動,這期間續(xù)費能比此前便宜五百塊錢。在掛滿橫幅,彩帶飄揚的健身房里,許多老街坊續(xù)費過后,樂呵呵地砸金蛋去了。趙旭嬌跟著也續(xù)了10節(jié)課,想著寒暑假還能集中使用。
續(xù)費時,趙旭嬌對店慶五周年的說法曾有質疑,因為在她印象里,這家健身房頂多開業(yè)三四年,咋搞起了五年店慶,客戶經理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問,笑容可掬地給出解釋:“其實是四年,老板覺得這多不好聽,所以改叫五周年慶。”讓利誘惑下,趙旭嬌便沒深究。
8月15號下午,教練在家長群里發(fā)了一條消息,說明天健身房迎來衛(wèi)生檢查,孩子們暫時別過去。趙旭嬌沒覺出異樣。
當晚8點,健身房跑路的消息突然在小區(qū)內傳遍,鄰居奔走相告,集體震怒,那幾天,小區(qū)樓下時常有三兩人聚到一塊,對健身房無良行為加以譴責,有家長幾乎把健身房當成了第二個家,三天兩頭往那趕,囔囔著討要說法。
一個姑娘連著幾個晚上到健身房門口對老板進行道德批判,有路人前來關心:“姑娘,你被騙了多少?”那姑娘說900塊錢,隨即又補充說:“誰他媽在乎這900塊錢?爭的是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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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房的員工原本也在維權大軍中,過兩三天,他們神秘消失。沒多久,趙旭嬌看到自家教練發(fā)了一條健身房員工們吃散伙席的朋友圈,餐廳環(huán)境看起來相當高檔。次日,他又更了一張在火車窗邊喝星巴克的自拍,配文:回家真好。趙旭嬌篤定,教練們是拿到工資了。
第二天,趙旭嬌把群龍無首的80多位本小區(qū)會員拉到一個群里,羅列了幾個可行方案。她命令韓順成,“這次你必須全程參與,充當維權先鋒的角色?!表n順成張嘴想說什么,看到趙旭嬌不容置疑的派頭,又訕訕將話咽了回去。
維權群里,那位被卷走900塊錢的姑娘言語潑辣,極具江湖氣,常來問趙旭嬌夫婦:“嬌姐、成哥,下一步怎么干?我招呼大家?!贝n順成提出方案,由趙旭嬌定奪后,那位姑娘便在維權群里發(fā)號施令,一個司令部就這樣形成。
趙旭嬌命韓順成咨詢律師,寫出訴狀,將模板發(fā)給眾人,通過網路,鄰居們在各自家中,像小學生一般謄抄訴狀,各自提交法院,因為民事訴訟只能每人分頭起訴,再由不同法官組織開庭。
數次開庭后,鄰里全部勝訴,健身房老板則寧做失信人,拒不還錢。趙旭嬌羞憤交加,開車時咒罵健身房老板,女兒卻對她說:“您還是盼他東山再起吧,生意做大了才能愛惜羽毛,還錢脫掉老賴身份?!鞭Z轟烈烈的小區(qū)健身房維權事件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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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旭嬌上次被騙,韓落落還在上小學,是托管班跑路。
2018年,“安心在家生老二,學校幫你帶老大”的說法廣為流行,孩子放學后,可以繼續(xù)留在學校,意味著家長不用再費心費錢送孩子進各種托管班。
此前兩年,事情并不這樣順利。上三年級的韓落落通常三四點就放學,嗷嗷待接,而趙旭嬌夫婦忙于生計,難以分身。
彼時在北京許多小學附近,這種大大小小的托管機構都像狗皮膏藥一樣存在,學校下課,他們接走孩子集中管理,解決了許多家長的燃眉之急。
趙旭嬌也把韓落落送到當時全國知名的聚智堂,看中的就是它的招牌。聚智堂號稱開北京市教育界先例,推出免費學活動,家長向輔導班存入5萬元,可獲贈7500元的培訓費用,存入10萬,除了獲贈課,還能得到市面上熱門的iPhone 6 plus一部,承諾一年后本金返還。
相當于給聚智堂放貸,衍生的利息可以覆蓋托管班學費或者返現。聚智堂對此的解釋是品牌越做越大,分校急速擴張,暫需資金。當時有家長心一橫,往里砸了一百多萬。
趙旭嬌本想交10萬,想著正好不用買新手機了,被韓順成勸阻:“別太貪,要是出事兒咋辦?”趙旭嬌夜里睡不著,想到父母早年被騙的經歷,最終只交五萬。
兩個月后的一天,托管班老師告知家長:“老板跑了,我們也蒙在鼓里。”趙旭嬌恍惚又慶幸,幸好當初沒存10萬。
那幾天,鋪天蓋地的新聞涌出來,聚智堂被批為包裝成教育P2P的產品,老板逃到海外,光是北京就有幾百個家長維權,全國范圍內非法集資高達8.5億。“五年布局,一朝收網”,趙旭嬌一家剛好趕在收網前夕往里跳,說不清這是哪門子的運氣。
往日里大街小巷開滿分店的機構人去樓空,趙旭嬌跟著維權大軍去公安部門登記資料,進維權群,在震驚、憤怒、懊悔的情緒之間來回切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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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維權群里還有激烈的討論,消息一條條彈出,被騙二十萬、五十萬的家長比比皆是。一兩年后,群里越來越安靜,成員越來越少,趙旭嬌也在一天下午,默默退了出來??蓵r至今日,聚智堂三字仍是家中禁忌,韓順成連帶“堂”字的中藥房都不敢直呼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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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趙旭嬌的被跑路史中,真正的勝利當屬美術班一役。
那時,韓落落上五年級,見她愛畫畫,趙旭嬌在大眾點評上就近搜到一位女老師,是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yè)的美術生,民宅辦班,40節(jié)課2700塊錢,實屬白菜價。
韓落落通常每周去畫一次,課業(yè)緊張就請假,有什么美術方面的問題,老師都會悉心解答,笑容親和,讓趙旭嬌想起兒時主持《七巧板》的鞠萍姐姐。趙旭嬌還曾在朋友圈里跟好友們炫耀:“看教我家落落畫畫的小姐姐美不美?”引來了紛紛點贊。
疫情爆發(fā),全國線下補習機構停課,趙旭嬌也沒在意,想著等到恢復開課,美術老師會主動聯系她的。但北京線下輔導班普遍恢復一個多月后,美術老師那兒依然沒有動靜。一位鄰居問趙旭嬌:“你最近聯系美術老師了嗎?”趙旭嬌才想起,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鄰居壓低聲音補充:“聽說畫室已經空了?!壁w旭嬌將信將疑,連著給美術老師打了好幾個電話都無法接通。當日下班后,她第一時間到美術老師租的民宅找人,居民聞聲說,“那戶人呀,早搬走了?!?/p>
趙旭嬌悲從中來,問題絕不只是被騙幾千塊錢,她同樣難以接受的是,一個那么溫柔美麗的老師都跑路了,還有什么是能相信的?而且那位教美術的小姐姐平時開寶馬,有闊少型男友相伴左右,怎么看也不至于騙她這幾千塊錢呀。
回家后,趙旭嬌向韓順成傾倒苦水,老韓說:“上次五萬塊錢都沒了,這次才幾千塊錢,算了吧?!壁w旭嬌瞪了韓順成一眼說:“少說風涼話,我自己去逮她?!?/p>
頭幾日,趙旭嬌每天惦記著這件事,給美術老師打電話,和鄰居商量對策,上網搜索對方信息都一無所獲。
趙旭嬌頂著冬天的冷風跑到派出所報案,做了筆錄后回家,她又試探著給美術老師打電話,這一次,電話接通,但立即被掛斷。
趙旭嬌又氣又惱,發(fā)了一條短信:“楊老師,孩子都想死你了,您怎么一直不回消息呢?我一直擔心您是不是被車撞了,如果真被撞了,我倒希望您是跑路了?!?/p>
一兩天后,趙旭嬌收到了美術老師主動發(fā)來的微信,潦草解釋這些天消失的原因,并和她協商:“退你1500塊錢行嗎?”趙旭嬌本能地打了個“行”,收到轉賬,剩下的20節(jié)美術課就這樣兩清了,趙旭嬌不敢多想,匆匆刪掉對方微信。
(文中趙旭嬌、韓順成、韓落落皆為化名)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直面派”(ID:faceurhart),作者黃茜琳,編輯小克。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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