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外灘教育,作者吳妍嬌,編輯李臻。
看點:IB課程可選科目十分廣泛,其中有一門就是晦澀難懂的哲學課。但高中生真的能學懂哲學嗎?任教UWC·常熟的哲學老師Max告訴外灘君,哲學課從來不是什么哲學史回顧,而是教學生如何哲學地思考,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問出一個高質量的好問題。問對一個好問題,可以讓學生思考的更深刻,建立自己的世界觀,并不斷地發(fā)展自己的觀念。
哲學,聽起來似乎是大學生才要開始涉足的領域,很難想象一群未成年人坐在課堂里,研究哲學這樣高深的東西。而在見到Max Pfingsten之前,我也并不知道,原來IB還給高中生開了一門哲學課。
▲Max Pfingsten
作為常熟UWC的一名IB哲學老師,Max承認,教高中生哲學似乎是一個很晦澀的話題。但如果你認為,學哲學就只是為了在朋友聚會上炫耀,“孔子說了什么”或“柏拉圖說了什么”,那么基本上,哲學對你來說,的確是毫無意義的。
Max說,他的哲學課從來不是什么哲學史回顧,而是教學生如何哲學地思考,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問出一個高質量的好問題。
和他自己帶的這幫學生一樣,Max也是從高中時就開始接觸哲學了。那時的他雖就讀于一所以數(shù)學、科學見長的高中,卻偏偏對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在他看來,數(shù)學和科學的力量固然強大,但這個世界上總有些東西是無法用數(shù)學等式來量化的,而哲學就是連接這個認識鴻溝的最好選擇。
我們往往會認為,哲學是知識分子在象牙塔里的高談闊論,無比抽象,甚至與現(xiàn)實生活有點格格不入,但Max的豐富履歷證明了,事實也許并非如此。他不愛死扣細節(jié)、見樹不見林的學術生活,卻樂于投身各種不同類型的工種。
大學期間,他做過庭院設計師、機器操作員、電工、管道工人、房地產經理、高校招生官、記者、酒保、水手、音樂人,這些工作教會他從不同的角色看世界,而這也正是哲學的一大精髓:如果我們需要找尋到解決世界性問題的答案,我們必須學會理解他人,并且用別人能理解的語言去溝通。
Max教授哲學已有十年,同學們都說,他是最能激發(fā)學生腦洞大開的老師。
Max說,他的教學宗旨是:不給學生答案,而是教學生自己去發(fā)現(xiàn)答案。答案是留給追隨者的,問題是為領袖準備的。要知道,問題永遠比答案更重要。
高中生學哲學,真的有必要嗎?
在見到Max以前,外灘君最好奇的問題就是,高中生真的有必要學哲學嗎?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Max先是搬出了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的一段話:我們不應該教年輕人高深的東西,因為他們無知、愚昧、又缺乏理性,因為他們只是遵從激情而已。
引用完大家之言,Max旋即話鋒一轉,笑著說,“想必亞里士多德他老人家一定沒見過我教的這幫學生,他們非但不幼稚,而且博學又見多識廣,我擔心的問題反而是,他們有點太憤世嫉俗,甚至不相信任何人和事了。”
▲課堂板書
我們對哲學的印象往往是批判的,思辨的,甚至是質疑一切的。但Max卻說,學哲學恰恰是讓人們建立自己的信仰,學會去相信?!叭绻覀儾幌嘈湃魏稳嘶蚴拢覀円绾螢樽约涸O定人生目標,要如何成長,如何判斷對錯,甚至成為這個世界的道德主體?”
當然,Max不會告訴學生應該相信什么,而是教會他們自己去審視和判斷,那些紛雜的信息對他們的價值和意義,從而建立和發(fā)展自己的價值觀和信仰。
“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們什么是好壞、是非、對錯,我只是給他們自己去發(fā)現(xiàn)答案的工具?!痹贛ax看來,哲學本身就是一種被人們用來探尋這個世界的工具,而非躺在古老典籍里的警示名言。
批判性思維是每個人都有的“肌肉”
Max的哲學課離不開一個關鍵詞:問題,question。
可以說,這是一堂基于問題的哲學課。什么是人?什么是自我?人的身體和思想是分離的嗎?理性是好還是壞?這些都是學生們要試圖回答的問題。不過,比起學生如何找到答案,他們問出什么樣的問題,才是Max真正關心的問題。
收集當天,正上到“自我”(personhood)這個單元,學生們提出一系列問題:自我是什么?它是一個對象(客體)嗎?又或者是一種實際存在的物質?它與人的身體是分離的嗎?或者它是身體本身?亦或是自我是一組程序?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自我?
這些看似深刻的問題,正是來自這些高中生的大腦,他們想要通過一個個問題,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直到找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
▲課后Max與學生探討問題
外灘君來到教室時,剛好碰上幾位中國學生在課后追著Max答疑解惑。后來問起來,Max也覺得頗為感慨,在他曾經任教的公立學校,如果學生總是問問題,就意味著他們是愚蠢的,或者老師干脆沒時間來解答學生的問題。但在他的課上,問問題是一件被鼓勵的事,如果你問了一個好問題,就代表你理解問題很深刻。
“其實,每個人都有批判性思維的肌肉,但如果你不用的話,肌肉就會萎縮。而現(xiàn)在這幫學生就好像在用這些肌肉在舉重,非常努力地建立他們的思維體系和價值觀。
Max的教室布置得也很特別,和傳統(tǒng)意義上排排坐聽課的模式完全不同,學生們圍坐成一圈,方便隨時互動。
▲鼓勵學生討論的教室環(huán)境
Max說,他不想做講臺上的圣人,他想參與到學生的討論中去。他每每講到一個新的話題,都會把問題拋給學生,然后學生再拋回給他新的問題,這樣一來一回,時而討論,時而辯論,有時還要全班協(xié)作,整合各自的觀點,形成新的內容。
“我希望學生可以建立自己的世界觀,當別人挑戰(zhàn)時,能夠為之辯護,而當挑戰(zhàn)合理時,能夠靈活地修正和改善,不斷地發(fā)展自己的觀念?!?/p>
好奇心止于答案,卻生于問題
作為“問題派”的哲學老師,Max對批判性思維的定義,也一如既往地落在問問題上。他說,所謂批判性思維,就是關注所有信息的細節(jié),并盡可能多地問問題。
具體來說,在面對一個論點時,不僅僅要探討它的意思是什么,而是還要弄清,它暗示了什么,隱含了什么,又忽略了什么,它作何假設,它從何視角討論問題,它的目的以及它所面對的受眾是誰。一個觀點經歷了這些“剝皮拆骨”式的提問,才算是被研究透了。
當被問起批判性思維為何如此重要時,Max拋出了一個新名詞——后真相,post-truth。這是牛津詞典2016年的年度詞匯。具體意思是指:在的特定環(huán)境中,客觀事實的陳述,往往不及訴諸情感更容易影響大眾民意。
隨著人們閱讀習慣的改變,社交網站已經成為人們獲取新聞的重要來源。人們也開始質疑傳統(tǒng)媒體的報道,民眾忽略事實,以立場來決定是非或者支持政見及政客,這導致了post-truth(后真相)一詞開始具有代表性。
Max說,我們所身處的是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互聯(lián)網在帶來民主的同時,也為人們創(chuàng)造了巨型的信息泡泡。人們自愿走進這些空間,那里有成千上萬的人和他們擁有同樣的觀點,于是他們也從不批判性地去看待自己所相信的東西,不會去問自己,這一切是否代表真理?
“所以在這個時代,批判性思維意味著分辨事實和虛構,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不了真相,我們就完蛋了?!弊孧ax感到萬分遺憾的是,批判性思維并沒有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它無法被輕易地測試,盡管方法是有的,但是非常費時,畢竟我們不能用選擇題來測試一個人的批判性思維。
“就好比美國的SAT和中國的高考,對批判性思維就一點要求都沒有。但同時,批判性思維卻又極大程度上決定著學生們未來的命運。所以如果我們不去教學生的話,未來真的難以想象?!?/p>
怎樣的問題才算是一個好問題?
既然批判性思維的關鍵是問問題,那么怎樣的問題才算是一個好的問題呢?
Max的回答是:好的問題是很難被回答的,因為絕不會有直截了當?shù)拇鸢浮?br/>
好的問題和壞的問題就好比是小麥和糠,有無價值,高下立現(xiàn)。好問題是一把鋒利的刀,不只是劃過表面,而是以一種良性的方式,將觀點撕裂,把組成部分剖開給人們看。
俗話說,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剛開始的時候,Max的學生也問不出高質量的問題來。但經過一段時間,他們會從一開始的“他說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蛻變成“如果他是這個意思,那么是否意味著另一件事是那個意思?”
舉個例子,在討論“人性”這個單元時,學生們問:為什么人類有權確定誰是人?再比如,在“理性”單元,有學生問:如果我們的靈魂是完美的,而完美意味著各種層面的完整,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所有人的靈魂是一樣的?因為完美可能意味著沒有獨特的身份、沒有個性?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持一樣的觀點,天堂會變成怎樣的呢?
每當遇到這樣的好問題的時候,Max都會特別興奮,然后他會和同學們一起繼續(xù)深挖,學生看到Max的激動之態(tài),他們也會跟著很興奮,上課的積極性也特別高漲。
▲學生討論主題時寫的哲學小論文
就像蘇格拉底問答法里的“產婆術”那樣,Max在課上總是盡可能地少講,多問學生問題。他更愿意扮演助產士的角色,以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問題,幫助學生生產他們自己的想法。
Max也強調,批判性思維并不代表一切問題都沒有正確答案,只是也許不存在對所有人適用的普世答案,卻可能存在對你來說正確的答案。但另一方面,Max也希望學生不要害怕給出錯誤答案。
“我希望他們認識到,并不是所有事物都是無差別的。我并不想他們活在一個所謂的后現(xiàn)代生活中,沒有東西是真的,沒有東西是可以相信的,所以我一直試圖尋找一個平衡點:沒有唯一正確的答案,但每個人都可以有屬于自己的正確答案。
這個答案要能說服你,基于你的信仰、視角、范式,它是否能說服你?面對諸多質疑,它依然站得住腳嗎?當用問題來挑戰(zhàn)它的時候,它依然成立嗎?如果是的話,那說明這是一個好的答案。”
哲學與批判性思維是高度關聯(lián)的,而Max訓練思維的方法是分兩步走。
第一步,先從別人的觀點入手,去訓練批判性地思考。
當學生掌握了一些工具以后,就要開始往內部看,問自己問題,批判性地對待自己的觀點,從而形成自己的一套理論體系。
“第二步比第一步難多了,整個過程會很不舒服、甚至很痛苦,因為你必須拆解自己的信仰,試圖尋找一個平衡點。我希望他們能夠有觀點,有信仰,但是我不希望他們的觀念是站不住腳的、淺薄的,是別人隨隨便便就可以反駁掉的。因為如果我們自己不挑戰(zhàn)自己的想法的話,別人就會來挑戰(zhàn)我們。如果我們不去不斷地打磨自己的觀點,它們也會被無情地吹倒?!?/p>
Max說,千萬不要害怕問問題,問問題并不意味著你是愚蠢的,相反它意味著你充滿好奇心。因為好奇心會被壞的答案抑制,卻會被好的問題滋養(yǎng)。
B=外灘教育 M=Max
B:你之前所接受的哲學教育和現(xiàn)在你所教的IB哲學有什么不同?
M:我第一次給大學生上哲學課的時候,更像是哲學史,介紹各種哲學家及其思想,然后大家記憶下來,以便通過考試。
但后來我在美國給高中生上課的時候,更多是把哲學視為一種工具。這種模式和我現(xiàn)在的教學是差不多的。
過去,學校給我教材的時候,我多半會翻兩頁就丟了。遇到IB以后,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教材里說的學習方法,和我自己一直以來直覺上遵循的那套理念是完全一致的。
B:在你的課上,學生需要閱讀很多材料嗎?
M:雖然每天閱讀6-7頁教材,看起來好像不多,但這對于英語非母語的學生來說,強度是非常大的。就好比讓我現(xiàn)在去讀古希臘語寫的原典,讓我一天讀200行,我就已經頭大了。
而且他們在讀的時候還要不斷地變換方式,比如有些哲學家是代表一種古典的思想,而另一些可能不僅會給到一些新想法,還代表著一整套看世界的不同方式,所以學生也需要不斷地轉換看問題的方式,去理解哲學家在說什么。所以我其實已經很佩服他們的閱讀量了。
B:你會經常給學生布置寫作作業(yè)嗎?
M:非常多,如果一些學生事先知道我會布置多少寫作作業(yè)的話,他們可能也不會選我的課了吧。(笑)他們要寫反思,小對話,還有正式的論文。
▲學生論文
雖然我不想說寫哲學論文會比其他學科更難,但哲學這門學科的確存在一些獨特的挑戰(zhàn),我們要拆文解字,每一個概念背后都有一個子概念,還有子子概念等等,不斷延伸下去。
這些哲學家在用他們本國語言表述的時候,可能只要一個詞就好,但我們卻需要用4、5個詞才能表達一個概念的不同方面。
舉個中文的例子,“讓”這個字,和英文的let和make有同樣的意思,前者的意思是類似“你要走這條路,我讓你,我允許你走這條路。”
而后者,則意味著強制讓某人干某事。這兩個意思是完全不同的。但中文里只用一個詞就表達了兩種意思。所以同樣的道理,我覺得這些學生能夠剝離出那么多不同的子概念已經非常厲害了!
B:能舉一個令你印象最深的教學案例嗎?
M:我們在討論“人性”單元的時候,把人性拆解成不同的特性,包括自主性(自己做主的能力),身份(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等等。
然后我們把不同種類的生物拿出來,從小嬰兒到蜜蜂,再到一只狗,甚至AI(人工智能)。去看他們有什么共同點,去判斷這些生物是否有上述的人性的特性,兩個人持相反的觀點,然后中間有一個仲裁員,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得出關于某個特性的定義,合適地形容這個生物。
通過1-2個月的討論,我們會進行一場審判,把所有特性結合起來放在一種生物上,然后去判斷該生物是否能被稱之為人。
學生們被分成幾個小組,整個教室有點像一個法庭的概念,學生從中產生的想法簡直太棒了(貼在外面墻上),而且我會把一開始他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的調研結果也貼出來,讓他們自己去看,自己的想法發(fā)生了什么改變。
B:你是怎么想到制作歷史學科的網絡課程的?
M:我對觀點是如何形成的,總是很感興趣。當我們研究歷史的時候,我們不僅關注誰在什么時候說了什么,更要關注他們思想的背景、語境,當你將某個觀點帶離它原有的語境,一方面你的確能夠抽象地去思考,另一方面你也很大程度上剝奪了它原本的意義。
所以在你思考一個觀點的時候,你必須要將其和它身處的時代有所聯(lián)結,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他們所處的世界是怎樣的,他們在當時社會的角色是什么,那個社會面對著怎樣的沖突,他們的危機是什么,他們又理所應當?shù)卣J為什么,他們如何看這個世界。除非你把這些全考慮進去,否則你根本無法得知那些想法是從何而來的。
我最愛的一本書《The great cat massacre》,它講的是一個法國小城市把所有的貓都殺了,那個時候的人認為這很好,甚至要到處頌揚。
▲Max最喜歡的書
但是放在今天,我們都會想,這些人為什么會這么想,為何會以此為傲。所以為了想通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拋開自己固有的思維模式,進入他們的思考模式,進入他們的世界。
歷史和哲學是很好的朋友,把事物放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之下,用新的視角來解讀觀點,很有用。
來源:外灘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