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負，一直以來都是個熱詞。四個多月前，教育部教基廳〔2018〕3號文件《教育部辦公廳等四部門關(guān)于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gòu)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下發(fā)，將新一輪減負運動的第一刀砍向了校外培訓機構(gòu)。

這次專項治理行動要分階段進行，要打組合拳。根據(jù)文件要求，6月底前要完成第一階段，全面部署和排查摸底。目前第一階段已經(jīng)完成。之后是第二階段，集中整改，要求到2018年年底完成。最后是專項督查階段，要求在明年6月底之前完成。

因為校外培訓機構(gòu)帶來的危害人人可見，帶來的痛苦人人可感。所以對教育部這一刀期望者甚眾，叫好者也頗多。

我的孩子今年上小學一年級，基本上沒有給他報什么課外班，但依然感覺每一天都忙忙碌碌，需要花相當長時間給他輔導功課，陪他完成相關(guān)學習任務。常常是孩子不勝其煩，家長也疲憊不堪。

問題出在哪兒？顯然不能將責任推到課外輔導機構(gòu)頭上。因為與同齡的孩子比，我們從幼兒園到現(xiàn)在，上課外班的數(shù)量近乎于零。

是不是我家孩子比較笨，別人的孩子不需要花那么多時間呢？問問孩子正在上一年級的朋友，也問問孩子班級中其他同學的家長，大家感覺都差不多，都很累，誰也不比誰輕松多少?？磥磔o導功課被氣到心臟病發(fā)作不完全是編造的段子。

是不是學校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太多，學生不容易完成呢？但問問其他學校的同級學生，作業(yè)只比我們多，不比我們少。為什么老師非要布置作業(yè)，就不能在課堂上全部完成，回到家里輕輕松松地該干嘛干嘛，有空讀讀課外書，鍛煉鍛煉身體嗎？

問題到底出在了哪里？

想來想去，我想可能是教材的問題。安排的學習內(nèi)容太多，學生課上完不成，就只能課下花時間，老師布置作業(yè)，也正是因為課上沒有那么多時間落實，只能課后布置一些作業(yè)來彌補落實的不足。但光有推測遠遠不夠，還要有事實依據(jù)才行。

因為我是語文老師，為了便利起見，就找了兩個版本的一年級語文教材做了一下對比研究。

這兩個版本的教材分別是：

1.2016年版教育部審定通過的教材，也就是最新的部編版教材，是現(xiàn)在全國統(tǒng)一的通行教材。

2.2001年經(jīng)全國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初審通過，2014年7月第23次印刷的人教版教材，也就是部編版教材之前全國大多數(shù)學生所使用的教材。

經(jīng)過整理對比，我先做了下面這樣一個表格。

通過這個表格，可以看到，除了識字課部編版教材略有增加外（上下冊共計增加了4課），其他項目和原來人教版相比均持平甚至大幅減少。其中，漢語拼音持平，一年級上下冊課文共計減少19課，生字表一總計減少識字量250字，生字表二總計減少要求會寫的字50字，教材頁數(shù)也共計減少82頁。

這樣看來，我之前的預判有問題，冤枉了部編版教材。從上面這個表格看，與原人教版教材相比，部編版教材已經(jīng)大幅減負。但是，可但是，但可是，別著急下這個結(jié)論，請再看另外一個表格。

從相應的版權(quán)頁中標注的總字數(shù)來看，部編版教材一年級上下兩冊共計超出原人教版教材13萬5千字。也就是說足足多出一本書的數(shù)量。說實話，當我看到這個總字數(shù)時，不只是吃驚，而是震驚。但白紙黑字就在那里擺著，不容置疑。

會不會是計算書籍總字數(shù)的標準發(fā)生了調(diào)整，或者書籍字數(shù)統(tǒng)計發(fā)生了錯誤？

根據(jù)讀書經(jīng)驗判斷，應該完全達不到版權(quán)頁標注的那么多字，很有可能是字數(shù)統(tǒng)計錯誤，但我又不太敢相信全國統(tǒng)編教材，花了這么大的氣力來做的事兒竟然會出這樣的問題。咨詢出版行業(yè)的朋友，他們認為應該是計算的版面字數(shù)，而不是實際字數(shù)。所以實際增加應該遠沒有版權(quán)頁標注的那么多。

那為什么部編版教材在字數(shù)有所增加的同時，總頁數(shù)又比人教版教材減少了82頁呢。原來，教材開本變大了。原來的人教版教材是32開（開本：890毫米 ×1240毫米），而新的部編版教材則是16開（開本：787毫米 ×1092毫米）。直觀比較就看得出來，大出一大塊呢。

雖然從課文總數(shù)量上看，部編版教材比人教版教材減少了不少。但是，除了部分相同的篇章，課后練習難度略有增加之外，新入選的課文，在長度上都或多或少比原來的課文要長一些。比如，一年級下冊，原本人教版教材作為選讀課文出現(xiàn)的《咕咚》和《小猴子下山》這樣一些對一年級學生而言篇幅比較長，每篇有兩三百字的課文，都選入到了部編版一年級下冊必讀課文中了。

語文園地這一欄目數(shù)量雖然只比原人教版教材增加了兩課，但從難度上來說，有了相當?shù)脑黾?，原來更多偏于復習，而新版本則偏于新課。人教版上冊生字表一沒有涉及到語文園地中的生字，而部編版上冊教材則涉及31個新字要求會認讀。

口語交際部分看似共減少了6個，但實際上原人教版教材下冊的口語交際安排在語文園地欄目中，并未單列。而部編版教材語文園地和原人教版含口語交際的語文園地欄目內(nèi)容量差不多，同時，又單列出了口語交際部分。

與人教版相比，部編版教材還在每一個語文園地欄目中單列了“和大人一起讀”這一子欄目，也就是說單是這一欄目，上下冊一共就增加了16篇的閱讀量。而且“和大人一起讀”這一欄目所選的文章和課文相比，大多偏長。

除此之外，部編版教材的上下冊第一單元都增加了一個名為“快樂讀書吧”的欄目。字數(shù)總共大約有兩百余字，相當于兩三篇課文的文字量。

一年級語文學習的重點在于識字寫字，雖然兩個版本的教材對比，從生字表上看，要求會寫的生字數(shù)量減少了50個，要求會認讀的生字數(shù)量減少了250個，但實際情況卻并不像生字表中所反映的那樣，真的減輕了負擔。

簡而言之，原人教版教材生字表雖然涉及到要求認讀的生字較多，但是它把課文中相當大比例的生字都包含在內(nèi)了，部編版教材生字表雖然看似涉及到要求認讀的生字量減少了，但實際上課文中需要認讀的生字數(shù)量并未大幅減少。

因為統(tǒng)計起來比較復雜，我沒有做每一課的具體數(shù)據(jù)。但為了證明這個直觀感覺，我不妨舉一些例子來說。

比如，在原人教版教材中，教材前的“入學教育”這一板塊，是4頁圖畫，圖畫中有“歡迎新同學”“新華路小學”，黑板上寫的“馬”“?！钡茸郑@些字都是圖畫中的字，不是明確要求學生讀出來的生字。

而部編版教材，在“入學教育”這一板塊中，則涉及到“我上學了”“我是中國人”“我是小學生”“我愛學語文”等若干圖片以外的文字內(nèi)容。

其中，“我是小學生”部分有“上學歌”一首： 

太陽當空照，

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早，早，早，

你為什么背上小書包？”

我去上學校，

天天不遲到。

愛學習，愛勞動，

長大要為祖國立功勞。

在“我愛學語文”部分，有“讀書”“寫字”“講故事”“聽故事”這樣若干對于圖片的文字標注。

我把部編版教材一年級上下冊的生字表一都錄入了WORD文檔，這樣便于利用WORD的搜索功能做一些簡單的統(tǒng)計。

統(tǒng)計結(jié)果如下，部編版教材在前面提到的關(guān)于“入學教育”的文字內(nèi)容中，“陽”“照”“背”“遲”“愛”“習”“勞”“動”“祖”“功”“讀”“講”“故”“事”等14個字均未在一年級上冊的生字表一中出現(xiàn)。這些生字大多數(shù)出現(xiàn)在一年級下冊的生字表一中，其中“祖”“功”“讀”這三個字在下冊的生字表中仍未出現(xiàn)。

如果說這個部分還只是入學教育，不算是正式課文，這些字不在必須認讀之列，那么我們可以看看正式課文情況如何。

例如，部編版教材一年級上冊課文第10課《升國旗》一文。（見教材第75頁）

五星紅旗，我們的國旗。

國歌聲中，徐徐升起；

迎風飄揚，多么美麗。

向著國旗，我們立正。

望著國旗，我們敬禮。

這一課中的“徐”“迎”“飄”“揚”“望”“敬”“禮”等7個字均未在上冊教材的生字表一中出現(xiàn)。

又如，部編版教材一年級下冊課文第1課《吃水不忘挖井人》一文。（見教材第17頁）

瑞金城外有個村子叫沙洲壩，毛主席在江西領(lǐng)導革命的時候，在那兒住過。

村子里沒有水井，鄉(xiāng)親們吃水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毛主席就帶領(lǐng)戰(zhàn)士和鄉(xiāng)親們挖了一口井。

解放以后，鄉(xiāng)親們在井旁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p>

這一課中的“瑞”“沙”“洲”“壩”“導”“挖”“解”“碑”“刻”等9個字既未在一年級上冊生字表一中出現(xiàn)，也未在一年級下冊生字表一中出現(xiàn)。

這樣的情況不是孤例，而是在每一篇課文中都有涉及，少則三四個，多則七八個生字，出現(xiàn)在課文中，但并沒有計入教材后的生字表一之中。

雖然看起來這些生字在生字表一中并沒有要求必須會認讀，可是在相應的課文中，又是很關(guān)鍵的一些生字，這些字不會認讀，意味著相應的課文就讀不下來。實際情況就變成了雖然教材后的生字表不要求，但在讀課文的時候又完全回避不了，必須會認讀才行。

雖然我前面所舉的若干例子，涉及到的若干生字，對成人來說不算什么難事，就是對三四年級的孩子來說也屬簡單之至。但須知，這是對一年級的孩子，對剛剛學習識字寫字的他們，每認讀一個生字都具有相當?shù)碾y度。

一年級小學生剛剛識字，讀起書來也磕磕絆絆，不可能如成人一樣，每分鐘輕松朗讀兩百字以上。進一步增加教材中的閱讀量，在一定程度上是進一步加重了學生的負擔。

我這樣說，并不是說原來的人教版教材就超過了現(xiàn)在的部編版教材。誠然，新的部編版教材有很多優(yōu)點，比如，選擇了很多韻文，適合一年級學生誦讀，朗朗上口。在閱讀材料選擇上，也更貼近學生，更為優(yōu)質(zhì)等等。這個我在輔導孩子的時候，是能夠感受得到的。

但是不是好東西就要急急忙忙一股腦地都塞給學生呢？

作為語文老師，我一點都不反對增加閱讀，而且還提倡增加閱讀量。但課內(nèi)閱讀和課外閱讀的要求是不同的。差不多屬于精讀和泛讀的區(qū)別。增加太多的精讀對一年級小學生而言必然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一個小孩子在消化能力還不夠強的情況下，塞了太多的食物給他吃，即使每一種食物都高營養(yǎng)，但他也一定會消化不良，會拉肚子的。

也許有人會說，既然知道增加了那么多的閱讀量，不提前學就跟不上，那為啥不提前學一些呢？

要知道，教育部三令五申，嚴禁超前學習，嚴禁幼兒園教育小學化。所以這個部編版的教材應該是為全國所有一年級零基礎(chǔ)的學生編撰，不管是首都北京這樣的教育發(fā)達地區(qū)，還是其他老少邊窮的教育落后地區(qū)，要大多數(shù)學生都可以跟得上，學得好的才行。

但事實情況如何呢？恐怕即使是老師布置課后作業(yè)，把相當一部分學習任務推到課后完成，還是會有一部分學生吃的是夾生飯。飯一旦做夾生了，再做熟就不容易了。

一定意義上來說，學習也是如此。最大的問題還不是限定時間內(nèi)能不能達到教材規(guī)定的識字量或閱讀量，而是學生因能力不及而帶來的挫敗感，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學習興趣損傷。

隨著學校各種新課程的陸續(xù)開設(shè)，與十幾二十年前相比，現(xiàn)在小學生用于語文數(shù)學等主課學習的課時實際上是被大幅壓縮的。但教材非但沒有壓縮，還有一定的擴展，顯然學習負擔會進一步加重。

也或許有人會說，教材只是個例子，也不是說有了那么多的課文，就要求每一課都必須上，可以有選擇地上啊。甚至教參中也會給出一些相關(guān)的建議。可是，在實際操作中，又有多少小學一年級的老師會這么做呢？他們要頂著多大的壓力才能這么做呢？

畢竟是一年級，所以教材給多少學多少是一個非常正常不過的選擇。給了不學，反而顯得不正常了。而且，不但要每一課都要上，甚至是要求每一課都要弄得滾瓜爛熟才可以。

前面我只是從一年級語文教材的對比來說學生學習負擔過重的問題。事實上，據(jù)我個人的有限觀察，其他學科的教材，其他年級的教材在一定程度上也或多或少存在這種情況。比如，現(xiàn)在小學一年級的英語教材，說實話，如果和十幾二十年前相比，差不多是那時候初一的水平要求了。

雖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我們的孩子確實比幾十年前的同齡人聰明太多了，接受的信息也太多了，能力也有相當程度的增強。但有什么研究表明，這種能力的增強真的達到了如今這樣的高水平了呢？

雖然我們現(xiàn)實的教育，有相當一部分家長和學生主動或被動地搶跑。但是，這種搶跑所帶來的危害即使不是有目共睹，也是真正懂教育者的一種共識。

我們的教材是不是也要考慮一下那些希望慢教育慢生長的家長和學生的需求，不要從一開始就把起點搞得這么高呢？也要考慮一下老師的負擔，讓老師們能從容自如而不是心急火燎地完成教學任務呢？

一個孩子從站穩(wěn)到能邁開第一步，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同樣，從走穩(wěn)到會跑，也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如果還不會走，就想著如何跑得更快，恐怕非但跑不快，還會因為不斷摔跤而恐懼跑起來。

學習也是如此，是一個加速的過程，不能從一開始就要求全速前進，而一定是要慢慢起步，隨著能力的增長持續(xù)不斷地加速。這樣，學習起來才會基礎(chǔ)更扎實，才會充滿信心，才會更有興趣。而扎實的基礎(chǔ)、充足的信心和濃厚的興趣，才是一個學習者一輩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

教材不是拿來和別人作比較，用它來證明我們的水平有多高。只有適合學生發(fā)展水平的教材才是好教材，任何人為的拔高都是對學生的傷害。而對學生的傷害，就是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未來的傷害。

減負，請先拿教材開刀。減負，教材不能燈下黑。

【后記】本文只是以人教版和部編版的小學一年級語文教材為例進行了一些對比研究，但我個人畢竟不是小學一年級老師，觀察和研究都可能有失偏頗，歡迎具有一年級實操經(jīng)驗的老師和家長留言談你們的感受和認識。也歡迎朋友們在留言中談及其他年級，其他學科的教材情況。如果能夠有更為詳實的數(shù)據(jù)或?qū)嵗龑Ρ染透谩?/p>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水寒說語文”，作者水寒。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