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攝圖網(wǎng)

2018年7月，教育部、財政部印發(fā)《銀齡講學計劃實施方案》。計劃2018年到2020年，招募10000名優(yōu)秀退休校長、教研員、特級教師、高級教師等到農(nóng)村義務教育學校講學。

一時間，“退休后，你是否愿意響應國家號召，返聘到邊遠山區(qū)學校講學”成為眾多教師討論的焦點。

事實上，鄉(xiāng)村學校新教師招不到、留不住、教不好的困局已延續(xù)多年，此前也有不少省份將招募退休教師支教、返教作為破局之法，廣西省就是其中之一。這些支教教師看到了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又改變了什么？對于即將鋪向全國的銀齡講學計劃來說，廣西退休教師支教計劃或許是個值得觀察的樣本。

芥末堆  9蛋   8月13日

2017年夏天，凌育南乘客車從桂林出發(fā)，到恭城瑤族自治縣支教?？h城距市區(qū)108公里，三面環(huán)山，境內有瑤、壯、苗、侗等12個世居民族，客車開過坑洼的街道，揚起灰塵，他向車窗外看，道旁是正在施工的六層商品房。

凌育南今年63歲，退休前是省重點中學廣西師大附中的化學老師。作為廣西首批赴省內貧困縣、邊境縣鄉(xiāng)村學校支教的900名退休教師之一，過去一年，他以恭城縣為家，一邊教學生，一邊帶老師，所教班級成績由倒數(shù)變?yōu)槊星懊?/p>

今年7月，凌育南為期一年的支教即將結束，當被問及是否會繼續(xù)報名時，凌南育幾乎沒有猶豫地對芥末堆說：“肯定會留下來啊。”而這也是這批退休教師的常見選擇。

搶手的高級教師

圖為凌育南支教的恭城中學

凌育南在2017年夏天重執(zhí)教鞭，那是他退休后第二年。此前他和朋友吃飯，朋友順口提到，廣西今年計劃招退休教師支教，要求退休不滿五年，身體健康，教學經(jīng)驗豐富，具有中級及以上職稱。

凌育南自覺身體不錯，也想“趁年輕再干幾年”，回家后撥市教育局電話打聽，由于是第一屆，政策剛出來，連教育局工作人員都不清楚如何報名申請。他從市教育局問到縣教育局，幾經(jīng)周折，才集齊體檢表、簡歷表等各項證明材料，然后“有點興奮”地坐上客車，去往離家110公里、離縣城30公里的廣西省恭城縣西嶺鄉(xiāng)島坪小學。

誰知“興奮期”還沒過，縣教育局工作人員便找上門了。原來，桂林市當年招募的38位退休教師中，只有凌育南來自市區(qū)重點中學，且具有中小學高級職稱。不僅如此，從教46年的凌育南還是暢銷教輔《高中化學實驗圖解》作者，全國化學競賽高級教練，退休前承擔多項科研課題。

恭城縣教育局想將他調去恭城中學，這樣既能教學生、又能帶老師，一人兩用。凌育南心里不情愿：“招募時說好到鄉(xiāng)鎮(zhèn)及以下的義務教育學校支教，大家都‘下去了’，就我搞特殊，好像我不能吃苦?！?/p>

縣教育局工作人員也很為難：出臺這個政策，既是為了拓寬教師補充渠道，也是希望提高學校教學水平。但從實際招募情況來看，90%以上的老師只是被返聘回原學校工作，要說起到多少引領指導作用，帶去多少實際改變，實在有些勉強。

圖為凌育南學生的申請書

事實上，若以學生成績論，恭城中學水平并不算差，2006年高考，學校還曾出過一名省文科狀元。但從師資隊伍來看，在凌育南曾經(jīng)執(zhí)教的廣西師范大學附屬中學，高級職稱教師占專任教師48.3%，而在恭城中學，高級職稱教師占比減少了一半。

凌育南告訴芥末堆，和廣西師大附中相比，恭城中學教學風格相對傳統(tǒng)，很多老師仍在沿襲照本宣科、滿堂灌的教學方式，過分關注成績和紀律，缺少引導學生成為課堂主體，調動學生積極性，培養(yǎng)學生思維能力、觀察能力、創(chuàng)新能力的意識。學校貼吧上，有學生抱怨：恭城中學干脆改名衡水中學恭城分校算了。

“這樣的教學方式在課改大背景下已經(jīng)不得不改了?！绷栌舷Ｍ麨楣С侵袑W化學教學帶去實際改變。

除了教學風格，恭城中學部分教師的教學態(tài)度也讓他很不理解。

和原先執(zhí)教的廣西師大附中不同，恭城中學不明確要求坐班，老師往往一下課就不見人影。凌育南剛到學校時環(huán)顧四周，少見在辦公室備課、批改作業(yè)的老師；聚在一起討論教學的老師；與個別學生談心、為學生答疑的老師，非常驚訝。他甚至聽說，有些老師為了減輕課后作業(yè)批改負擔，故意給學生布置較少的作業(yè)。    

“正常工作時間都不能保證全部用在教學上，八小時之外就更不能指望了?！绷栌喜徽J可這樣的風氣，他向學校建議，老師只要是上班時間，不管有課沒課，都要在辦公室。之后，學校便在上班期間對老師不定期抽查點名， 后又改進為按指紋打卡。

他不介意別人是否會因此討厭他，照例每天六點起床，備課上課，聽課評課，他教學不強調應試，但他帶的班級，不光學生學習積極性高，成績也比其他班好。

由于支教計劃以一學年為單位，隨著暑期的臨近，學生們的擔憂與日俱增，他們背著凌育南寫了請愿書，交給校長，請校長挽留他。凌育南知道后沒有多說，默默將支教續(xù)了一年。

轉教體育的“斜杠老年”

圖為某小學體育課

2015年，執(zhí)教36年的謝華南退休離開學校，退休前他是學校的數(shù)學老師，業(yè)余時間最大的愛好是“侍弄學校的花花草草”。

退休后，教了一輩子書的謝華南突然不去學校了，心里空落落的，再往下不知道做什么。正當他打算出去走走時，學校打來電話，說縣教育局發(fā)文通知學校，要實施退休教師鄉(xiāng)村支教計劃，問他是否愿意報名，謝華南幾乎沒有猶豫，一口答應。

謝華南支教的廣西省陸川縣良田鎮(zhèn)中心學校目前有學生1976人，老師（包括領導）30人，平均每班有1.5名老師。這些老師勉強顧全主科，對于音體美等副科，只能“誰有空誰上”。

聽說學校分配他教體育，謝華南一雙事業(yè)有成的子女簡直難以置信：“您是退休教師，學校還讓您跑跑跳跳！”謝華南不以為意：“不要緊，學校缺啥（老師）我就先頂上，不挑三揀四。教體育很好，我年輕時就喜歡體育?！?/p>

由于體育老師緊缺，謝華南每天都有三到四節(jié)課，有時全部排在一個下午，謝華南畢竟年過六旬，難免有風濕之類的毛病，但他不甘示弱，干勁十足。

謝華南告訴芥末堆，雖然論專業(yè)，自己只算半路出家，只能自學成才，但“我不會降低授課質量，不會讓體育課變成跑步課、休閑課”。

他教足球，強調熱情合作、公平競爭；教籃球，從投籃開始，到如何走位，如何三步上籃，從零開始，講清規(guī)則，糾正每個動作；此外還教跳高、跳遠、鉛球，都力求讓學生掌握。他把學生的長處短處繪成表格，還組織各種游戲比賽，讓學生“玩起來，樂在其中”。

2017年元旦，在謝華南的發(fā)起組織下，學校久違地辦了一次校運會，鎮(zhèn)政府、縣教育局都派人參加，謝華南是總裁判。

不敢退休的鄉(xiāng)村教師

圖為廣西隆安縣風光

對于被學校返聘的退休教師江永常來說，退休教師支教計劃“只是讓發(fā)工資的人從學校變成了區(qū)政府，除此之外該咋教還咋教，沒啥變化”。

江永常在廣西省隆安縣教了一輩子書，先是代課，后通過考試專為公辦，村里幾代人都是他的學生。有時上小賣店買紅糖， 遇到正在除草的曾經(jīng)的學生，學生同他打招呼，說江老師，孫女兒過了年也快上學了，請他多關照。

他所在的村小位置偏遠，山環(huán)水繞，學校目前有一到三年級、四個班，但連同校長在內，只有三位在編老師。

由于學校實行“包班制”，江永常不光要當班主任，看護孩子、保證孩子安全，還要上完該班包括語文、數(shù)學、思想品德、音樂、美術、體育在內的全部課程，可謂“傾囊相授”。不過他坦言，由于精力水平有限，自己備課時只備主科，“其他的像體育啦音樂啦，沒那么正規(guī)的，就是大家一起踢踢球、唱唱歌，一起玩玩”。

2016年1月，江永常和其他幾名老教師即將退休，新老師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學校已經(jīng)很多年沒出現(xiàn)新面孔了，校長同他商量：“如果您愿意留下來再頂一陣，我們非常感謝?！?/p>

江永常告訴芥末堆，老實說，參加退休教師支教計劃的老師，工資相比學校其他在崗教師少得多，“每月一千多”，這在當?shù)夭⒉凰愀摺Ｋ敬蛩阃诵莺笕ツ蠈幃旈T衛(wèi)、或幫兒子養(yǎng)豬，孩子也勸他回家“享受一下”，但他略一猶豫，還是同意了。

他說自己對這個不大的學校感情頗深，學校這些年遇到許多難處，但有一點好，很團結。2017年12月份，學校要迎接國檢，但沒有錢，老師們沒有二話，沒課時主動留在學校，打掃衛(wèi)生、拔草、貼裝飾畫、補檔案，教學生話術，一同將難關扛了過去。

“我不是多么高尚，想法也很簡單，就覺得大家都不容易，總不能真讓學校辦不下去、小孩當文盲吧?！苯莱Ｐα似饋?，“算啦，留下來吧。”

“此前支撐農(nóng)村學校的（教師），主要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他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都是農(nóng)村，他們的家在農(nóng)村，所以很穩(wěn)定?！备拭C省平?jīng)鍪薪逃志珠L牛啟壽在接受中國網(wǎng)訪談時說，“但現(xiàn)在，80后、90后老師逐漸成為教學主力，這些年輕老師大多認同城市，不認同農(nóng)村，沒有扎根農(nóng)村的愿望?！?/p>

雖然如此，一個不得不承認的現(xiàn)實是，這些曾經(jīng)支撐鄉(xiāng)村學校的中堅力量正在老去。談及未來，江永常說自己沒有什么打算，全憑學校安排，“如果學校還需要我，我就還在這里，如果不必用了，我就回家。”

他常擔心家長有看法，“覺得怎么老是他（教），他怎么老不走”，他覺得大家——包括學生在內，都喜歡年輕老師，而自己無疑不年輕了，自己如今視力不好，后背彎曲，跟不上潮流，學校有機房，有電腦，但他“對那些高科技不懂，從來沒動過”。

江永常告訴芥末堆，一次，校長偶然得知他的顧慮，安慰他：“別這樣想，學校不好招老師，關您什么事。再說了，您作為老教師，經(jīng)驗豐富，工作勤勤懇懇，桃李滿天下，大家都看在眼里，都記得的?！?/p>

“但愿吧，希望大家不會介意。”江永常笑了笑，補充道，“但我還是更希望學校能來新老師，接我的班?！?/p>

這是他走上講臺的第四十一年，而他還將繼續(xù)教下去。

（應收集者要求，文中江永常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