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1年出版以來，《傅雷家書》暢銷中國數(shù)十年，時常被各級教育部門列在中學(xué)生“必讀書目”之中。

事實上，這本書中的很多內(nèi)容，并不適合中學(xué)生閱讀。

一位“討人厭”的父親

傅雷為人嚴肅、性格爆烈。

反映在其對傅聰、傅敏兄弟的教育中，就是常說的“棍棒式家教”。

傅聰曾說起鼻梁上面的傷疤：

“就是五歲時，有一次，他（指傅雷）在吃花生米，我在寫字，不知為什么，他火了。一個不高興，拿起盤子就摔過來，一下打中我，立即血流如注，給送到醫(yī)院里去?！?/p>

傅聰還說到練琴偷懶時，父親的嚴厲管教：

“我一面練琴，一面看《水滸傳》呀！就是這樣，這里是琴譜，我就automatic的練（彈琴示范），忽然，背后天喝一聲，就像《水滸傳》里形容的一樣。我爸爸走路沒有聲音的，忽然走到背后，這就給打得半死！”

傅雷的次子傅敏也回憶，

“在小時候，父親打我們，而且父親有這樣的特點，你越哭，他越打，我當(dāng)時真的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每一次挨打，我都明白原因，有時是調(diào)皮搗蛋，有時是做錯事，比如撒謊?！?/p>

朋友的記憶中，傅雷的教子風(fēng)格同樣如此。楊絳曾回憶，有一次她和錢鐘書等人在傅家做客，傅聰、傅敏在樓梯旁偷聽，傅雷“一聲呵斥，兩孩子在登登咚咚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里逃跑上樓”，傅雷夫人朱梅馥趕忙過來勸解。過了一會兒，傅雷發(fā)覺他們還在偷聽：

“只聽得傅雷厲聲呵喝，夾雜著梅馥的調(diào)解和責(zé)怪；一個孩子想是哭了，另一個還想為自己辯白。我們誰也不敢勸一聲，只裝作不聞不知，坐著扯談。傅雷回客廳來，臉都氣青了。”

圖：傅雷和傅聰在一起

對于這種家教方式，傅雷后來也自覺不妥?！陡道准視分惺珍浀牡谝环庑?，就是傅雷向傅聰表示“悔意”的：

“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只是不敢向媽媽說。”

第二天，傅雷繼續(xù)在信中說：

“可憐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齊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shù)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p>

實際上，傅雷此后的教育理念并沒有太大改變。只是兒子不在身邊了，一方面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思念；另一方面就是想繼續(xù)打，也打不到了。

傅聰離開上海后，傅雷習(xí)慣性地希望繼續(xù)掌控他的生活。

1954年7月的一封信中，傅雷說：

“孩子，希望你對實際事務(wù)多注意些，應(yīng)辦的即辦，切勿懶洋洋的拖宕。夜里擺龍門陣的時間，可以打發(fā)不少事情呢。寧可先準(zhǔn)備好了再玩?！薄耙獓诟滥愕脑捠钦f不完的，只怕你聽得起膩了?？墒顷P(guān)于感情問題，我還是要鄭重告誡。無論如何要克制，以前途為重，以健康為重。在外好好利用時間，不但要利用時間來工作，還要利用時間來休息，寫信。”

在同年8月的信里，傅雷又對傅聰說：

“你素來有兩個習(xí)慣：一是到別人家里，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褲袋里。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了，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褲袋里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仗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育的圈子，一舉一動務(wù)須特別留意。對客氣的人，或是師長，或是老年人，說話時手要垂直，人要立直。”

“在飯桌上，兩手不拿刀叉時，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擱在自己腿上或膝蓋上。你只要留心別的有教養(yǎng)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盤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p>

“出臺行禮或謝幕，面部表情要溫和，切勿象過去那樣太嚴肅。這與群眾情緒大有關(guān)系，應(yīng)及時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靜些，表情自然會和緩?！?/p>

傅聰當(dāng)時20歲，早已成人，傅雷竟然還要絮絮叨叨、事無巨細地給予指導(dǎo)。顯然，在傅雷心中，從未將傅聰當(dāng)作一個成人看待。而現(xiàn)代家庭教育通常的要求是，父母必須培養(yǎng)孩子的自主意識，讓他早日對事物產(chǎn)生自己的判斷。

圖：在波蘭時的傅聰

1954年9月，傅雷收到傅聰從波蘭寄來的照片，回信說：

“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nèi)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內(nèi)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面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p>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面都占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只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方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適?！?/p>

在這封信中，傅雷對于一張沒有寫清拍照時間、地點的照片，都要一一詢問；對于信封上文字的大小，都要詳細指導(dǎo)，可見其對孩子的控制欲有多強烈。

及至1960年，傅聰在英國和彌拉·梅紐因結(jié)婚后，傅雷的囑咐更日益多起來。這一年的11月26日，傅雷給傅聰?shù)男胖姓f：

“還有一件事，媽媽和我爭執(zhí)不已，不贊成我提出。我認為你們都還年輕，尤其彌拉，初婚后一二年內(nèi)光是學(xué)會當(dāng)家已是夠煩了，是否需要考慮稍緩一二年再生兒育女，以便減輕一些她的負擔(dān)，讓她多輕松一個時期？媽媽反對，說還是早生孩子，寧可以后再節(jié)育。但我說晚一些也不過晚一二年，并非十年八年；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朋友之問尚且如此，何況父母子女！有什么忌諱呢？你說是不是？我不過表示我的看法，決定仍在你們——而且即使我不說，也許你們已經(jīng)討論過這個問題了?！?/p>

傅雷甚至還專門寫信，意圖指導(dǎo)兒媳彌拉的生活。他在1961年5月的一封信中說：

“從你婚后，我覺得對彌拉如同對你一樣負有指導(dǎo)的責(zé)任：許多有關(guān)人生和家?，嵤碌慕?jīng)驗，你不知道還不打緊，彌拉可不能不學(xué)習(xí)，否則如何能幫助你解決問題呢……特別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儉樸方面，我更認為應(yīng)當(dāng)逐漸把我們東方民族（雖然她也是東方血統(tǒng)，但她的東方只是徒有其名了?。┑拿髦堑膫鹘y(tǒng)灌輸給她?！?/p>

同年6月，傅雷又囑咐傅聰：

“說到彌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訂婚時來信說的一樣預(yù)備培養(yǎng)她？不是說培養(yǎng)她成一個什么專門人才，而是帶她走上嚴肅、正直、坦白、愛美、愛善、愛真理的路。希望你以身作則，鼓勵她多多讀書，有計劃有系統(tǒng)地正規(guī)地讀書，不是消閑趨時的讀書。你也該培養(yǎng)她的意志：便是有規(guī)律有系統(tǒng)地處理家務(wù)，掌握家庭開支，經(jīng)常讀書等等，都是訓(xùn)練意志的具體機會……做人是整體的，給我們經(jīng)常寫信也表示她對人生對家庭的態(tài)度………”

在《傅雷家書》中，傅雷表現(xiàn)了對傅聰、傅敏的深愛，但并沒有真正的平等交流，經(jīng)常會給出指導(dǎo)式、命令性的建議?，F(xiàn)代家庭教育提倡父母和子女的平等，強調(diào)子女的獨立性，而不能被父母任意“安排”。傅雷的家庭教育，無疑是相當(dāng)傳統(tǒng)、落后的。

對于傅雷的嚴厲管教，傅聰雖然說“沒有一絲怨懟”，“他當(dāng)年對我的懲罰，我都記不起，一點也記不起”，但是1958~1966年，他給傅雷的回信很少。傅聰自己的解釋是：

“我不敢寫，我只寫這么少的信，只要隨便說一句，一個小小的感想，就引起了父親這樣的反應(yīng)，如汪洋大海，源源不絕而來，我要再多寫一些，那更不得了，那就什么也不必干，鋼琴也不必練，整天得寫信了！”

由此來看，對傅聰來說，《傅雷家書》中的那些信件，在某種意義上，也屬一種“負擔(dān)”。

圖：76歲時的傅聰

很多不易理解的內(nèi)容

在《傅雷家書》中，除談音樂、藝術(shù)外，傅雷還時常大篇幅向傅聰介紹國內(nèi)的新變化及自己的政治生活，以期教育傅聰。

比如1956年4月，傅雷在信中說：

“看了二十幾種創(chuàng)作以后，我受了很深刻的教育。黨在各方面數(shù)十年來艱苦斗爭，我以前太不了解了；人民大眾為了抗日、反封建、反敵偽、反蔣等等所付的血汗與生命的代價，所過的非人的慘酷的日子，也是我以前不了解的。我深深的感到無仇恨即無斗爭，即無革命。”

他還回顧自己的過往人生：

“因為出身是小地主，多少是在剝削人的地位，更不會對社會制度有如何徹底的仇恨；只是站在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的立場上，憑著單純的正義感反對腐敗的政府。這是很幼稚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絕對不會走上真正革命?！?/p>

同年6月，傅雷又說起自己去安徽參觀淮南煤礦的感想：

“祖國的建設(shè)，安徽人民那種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興奮。各級領(lǐng)導(dǎo)多半是轉(zhuǎn)業(yè)的解放軍，平易近人，樸素老實，個個親切可愛。佛子嶺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設(shè)計、自己建造的，不但我們看了覺得驕傲，恐怕世界各國都要為之震驚的?？萍悸浜筮@句話，已經(jīng)被雄偉的連拱壩打得粉碎了?！?/p>

圖：1979年，傅雷追悼會后，傅聰、傅敏護送骨灰盒

當(dāng)然，傅雷有時在信中也會表露一些不滿。

如他1956年8月寫道：

“北京辦莫扎特紀念音樂會時，周揚當(dāng)主席，說莫扎特富有法國大革命以前的民主精神，真是莫名其妙。我們專愛扣帽子，批判人要扣帽子；捧人也要戴高帽子，不管這帽子戴在對方頭上合適不合適。馬思聰寫的文章也這么一套。我在《文藝報》文章里特意撇清這一點，將來寄給你看?！?/p>

1958年12月，傅聰從留學(xué)地波蘭“叛逃”英國。由于上海市領(lǐng)導(dǎo)石西民的關(guān)照，傅雷被獲準(zhǔn)繼續(xù)同傅聰通信。1959年10月1日，傅雷在信中對傅聰一邊安慰，一邊提醒：

“孩子，十個月來我的心緒你該想像得到；我也不想千言萬語多說，以免增加你的負擔(dān)。你既沒有忘懷祖國，祖國也沒有忘了你，始終給你留著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國的大門是永遠向你開著的?！?/p>

“你如今每次登臺都與國家面子有關(guān)；個人的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p>

1961年4月，傅雷又在信中贊揚傅聰：

“你的天賦稟資越來越有所發(fā)揮；你是對得起祖國的兒子！你在非洲看到歐屬殖民地的種種丑惡行徑而感到義憤填膺，這是難怪的……你拒絕在南非演出是絕對正確的；當(dāng)?shù)氐姆N族歧視最厲害，最叫人不可忍受。聽到你想為非洲人義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興。了不起！”

圖：教育部推薦必讀叢書中的《傅雷家書》

對于上述內(nèi)容，經(jīng)歷過那些年代的人，有親身體會，理解起來不難。但今天的中學(xué)生，普遍不具備完整的當(dāng)代史知識，在《傅雷家書》中讀到這些內(nèi)容，又無相應(yīng)可參考的注解資料，必然會生出種種誤解。

綜而言之，《傅雷家書》是理解傅雷的絕好材料。但是其中的教育理念、政治內(nèi)容，或者過時，或者不易理解，并不適合作為“中學(xué)生必讀書目”。

參考資料：

傅敏編《傅雷家書》，三聯(lián)書店1981年。

金圣華編《傅雷與他的世界》，三聯(lián)書店1997年。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短史記”，作者楊津濤。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