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王益虎生前照片

芥末堆大衛(wèi) 11月14日

11月6日晚六點，貴州省三穗縣民族高級中學（以下簡稱“三穗民高”）學生、患有精神分裂癥的王益虎剛吃了一口飯，便稱吃不下，“很難受”，父親王誠章以為是病情發(fā)作，還沒吃藥，讓他忍著點。過了一會兒，在廚房做飯的他聽到一聲聲響，孩子從四樓客廳外的護欄邊墜樓了，送到醫(yī)院后，不幸不治身亡。

兩年來，王誠章一家耗盡家財均未能治好王益虎的病。其認為孩子患病和學校班主任因其成績差，頻繁要求其進入“思想道德提高班”接受懲戒等施壓性管理脫不了關(guān)系。

“思想道德提高班”系2016年該校為教育違反校紀班規(guī)的學生而專門成立的，違紀學生需在教室里進行自學，學習內(nèi)容包括三穗民高2018屆年級組自編的《思想道德讀本》、《弟子規(guī)》及本班正常課程表上的課程，并在學習后寫不少于800字的心得體會。

當事班主任回應稱，王益虎在校存在遲到、曠課、上課睡覺等行為，懲戒只是為了更好地管理學生，且在反省室，王益虎均未按規(guī)定完成任務。

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教育局調(diào)查后認為，王益虎被多次帶進思想道德提高班屬實，但未發(fā)現(xiàn)班主任對王益虎進行人身攻擊、辱罵、毆打等行為。且該局無法認定讓王益虎進三穗民高設(shè)置的“思想道德提高班”，與導致王益虎患精神分裂癥是否存在直接關(guān)聯(lián)。

在王誠章看來，孩子心理承受能力與學習能力弱、性格內(nèi)向，在提醒老師不能施壓管理后仍被學校忽視，在數(shù)次被帶進思想道德提高班后，孩子的精神狀況不斷惡化，這或與其最終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癥存有關(guān)系。

11日，芥末堆致電三穗?yún)^(qū)人民政府和黔東南州教育局教師工作科均無人接聽。該校校長和三穗縣教科局局長均未回復短信問詢。

數(shù)次被安排進道德提高班后，家長稱精神狀態(tài)明顯變差

王益虎第一次被安排進該校思想道德提高班是在2016年5月5日。王誠章告訴芥末堆，因高一半期考試語文成績差，兒子被班主任龍老師責令停課在家，抄寫知識框架，反思一天。王益虎從早上6點抄到晚上12點，沒能抄完，“我當時看太晚了，就讓他去睡覺”。

第二天，由于未完成該任務，王益虎被班主任叫到“思想道德提高班”反省一天?！爱斕煳覂鹤踊氐郊依铮嫔?，不言不語，悶悶不樂，不思飲食”。

其后又因遲到、上課睡覺等原因，王益虎被班主任多次叫到思想道德提高班反省，在6月中的一次反省后，王益虎到家后，家人看到其眼神呆滯，不說話，不吃喝，拿著被子把自己的頭包住，全身在發(fā)抖。

班主任發(fā)給王誠章其兒子在課上睡覺的彩信

王誠章打電話給班主任了解情況時，兩人在電話里起了爭執(zhí)，王誠章認為孩子上課不吵鬧，睡覺不算違紀，不能隨意將其兒子趕出班級，將學生弄進思想道德提高班等于變相“體罰”，但班主任認為，學生睡覺就應該管，進反省室寫檢討書也是為督促學生多學一點。

雙方各執(zhí)己見，王誠章就此向三穗縣教科局反映。6月17日，“通過教科局和學校協(xié)調(diào)，龍漢先老師同意我兒子繼續(xù)在班里上課。但龍漢先老師提出條件，復課可以，但要調(diào)到最后一桌”。

王誠章在信訪材料里寫到，其后王益虎又因上課打瞌睡，于6月19日、20日、21日上午，連續(xù)三天被班主任要求停課到反省室反省。在王誠章看來，這是對方的打擊報復。

21日中午，孩子突然跑回家中，向其哥哥打電話稱，“四周都有外星人在控制他，老師在謾罵學生，害怕去學校等”，并表示肚子痛，家人立即將其送到當?shù)乜h醫(yī)院，但未能檢測出病情，其后回家靜養(yǎng)。

后經(jīng)王誠章勸導，兒子去學校上了晚自習，“但7月12日，學校期末考試時，班主任未安排他考試”。孩子不久后返回家中，“精神狀態(tài)更差，病情開始加重，眼神游離不定，發(fā)展到尖叫，撕課本，砸東西”，其后數(shù)月越發(fā)嚴重，甚至出現(xiàn)自殘行為。家人輾轉(zhuǎn)多地醫(yī)院診斷確認，王益虎患上精神分裂癥。

王益虎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

性格內(nèi)向書寫能力弱，800字的作文最多寫200字

王誠章在當?shù)匾凰鶎W校任教，在他看來，王益虎性格內(nèi)向，學習及表達能力弱，小學和初中的很多科目都是其每天為孩子輔導功課，“一題一題教，錯了抄一遍再做一遍，懂了再教下一題，循序漸進地教，直到孩子學會了為止”，為了讓兒子學好語文，還專門買了學習機，讓孩子聽湖北黃岡的語文老師授課，“如果沒這樣的話，他很難上到高中”。

其表示，孩子的表達向來不好，尤其在語文作文上，很少能順利完成，“他怕寫作暴露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同學笑他”。

該說法得到王益虎此前的班主任石老師的證實。其透露，王益虎在第一次月考中，800字的作文只寫了100字，主觀題最多也只寫一句話，“他說他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在交談中，石老師了解到王益虎喜歡歷史，知道不少故事，便告知他寫作文時也可將類似素材加進去。

她給王益虎設(shè)置了小目標，下次考試時爭取把作文寫完。

第二次月考時，王益虎寫到了600字，也在作文中放進了之前講到的故事素材，但運用得較為刻板，并不符合題眼。王誠章透露，王益虎的記憶力很好，對一些地理知識、歷史故事幾乎過目不忘。

石老師回憶王益虎在自己班內(nèi)時，人很安靜，女孩子、老師跟他講話都會臉紅，反應上相對較慢，成績也處于倒數(shù)，但沒有看到上課出現(xiàn)睡覺或者會打擾別人等情況。王誠章表示，孩子跟他小時候很像，成績不好，常常處于班級倒數(shù)，其后靠著自己努力漸漸找到學習方法，后面考上了師范專業(yè)。所以自己很注重教學和孩子學習的過程，會讓孩子一題一題啃，能做多少算多少。

王誠章認為，升到高中后，孩子學業(yè)增多，教學節(jié)奏加快，晚自習到11點才放學，孩子到家已至11點半左右，自己沒有更多時間來輔導。孩子睡眠不足、學業(yè)跟不上，很容易犯困，頻繁被老師叫到思想道德提高班后，課業(yè)進一步落下，學生更無興趣上課，造成惡性循環(huán)。

王誠章透露，自己在5月3日時就曾向班主任透露孩子的情況，要求其不能施壓管理，此后又申請能否提前一節(jié)讓孩子回家，由自己在家輔導，但被忽視。

違紀學生需在思想道德提高班學《弟子規(guī)》，寫不少于800字心得體會

王誠章表示，三穗民高所謂的“思想道德提高班”，并不安排任何老師對學生進行面對面的心理疏導和指導，只叫學生呆在反省室寫檢討。

在三穗縣教科局回復王誠章的信函里介紹了思想道德提高班的情況。該班系2016年3月春季開學時，為教育違紀學生，經(jīng)該校高一年級組全體班主任討論成立“思想道德提高班”。

進班對象分為四類：（1）不服從老師管教，態(tài)度、行為惡劣的學生；（2）班主任多次提醒和教育屢教不改的學生；（3）班主任聯(lián)系家長到校共同教育，家長推脫或逃避班主任的學生；（4）學校巡視、教師糾察到的違紀學生。

以上四類學生，由班主任送入，進班時需填好違紀學生登記表，并要求違紀學生學生嚴格按照學校作息時間正常作息，在教室里進行自學。

學習內(nèi)容包括三穗民高2018屆年級組自編的《思想道德讀本》、《弟子規(guī)》及本班正常課程表上的課程，年級組長和本班班主任老師在沒有課的情況下對“思想道德提高班”隨時進行巡視，了解本班違紀學生的思想動態(tài)，進行安全教育，督促學生學習。

違紀學生在“思想道德提高班”學習1－3天（最多不超過3天），學習完后書寫不少于800字的心得體會，交給本班班主任審核簽字后，再交年級組存檔并辦理出班手續(xù)，最后由班主任將本班違紀學生領(lǐng)回原班級上課。

信函強調(diào)設(shè)置“思想道德提高班”，是面向所有違反校紀班規(guī)的學生，而不是針對個別學生。

并透露“思想道德提高班”設(shè)置在空置教室，“與其它教室一樣，燈電正常，門窗都能正常打開，學生能正常出入，安排有專門值日生”，并非如王誠章所說的被關(guān)“禁閉”。但王誠章認為，孩子作文也只能寫200字，要其寫800字的檢討，肯定完成不了。

官方：無法確認因果關(guān)系，思想道德提高班被取消

王誠章所說的半期考試，實際上是一次文綜考試（總分300分，160分選擇題、140分非選擇題），王益虎只得了68分（選擇題64分，問答題4分），這被班主任龍老師認為是不遵守紀律。

其告訴芥末堆，在班級第一次文綜考試時，其注意到部分同學和王益虎一樣，卷子沒寫完。他便向?qū)W生們強調(diào)，無論題目會不會做，起碼要寫滿，“主觀題能寫完多少都會得點分”，但王益虎的問答題大部分沒寫。

龍老師認為，讓他回家寫知識框架一來可以鞏固知識點，二來多少也算個懲罰，并表示這個方案當時也獲得王誠章的同意，且自己當時還建議王誠章帶孩子去看下心理醫(yī)生，王誠章不置可否。但第二天早自習時王益虎未能交出作業(yè)。他便要求其到思想道德提高班內(nèi)寫反省，但最終，王益虎并沒寫，“問為何不寫，他也不答”。

對于王誠章所說，龍老師后面幾次讓孩子進入思想道德提高班是報復行為，龍老師回應，一來自己跟王益虎沒有利益關(guān)系，二來王益虎也是自己的學生。且因睡覺進思想道德提高班的不止王益虎一人，其他學生寫完檢討書后就回班級，王益虎則一直沒寫，有時還趴在桌上睡覺。

他認為，學生若在課上睡覺而老師視而不見，那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也無法管理好整個班級。自己之所以拒絕王誠章申請孩子提前回家，主要是考慮到不能為其一人搞特殊，且學生路上萬一出現(xiàn)安全事故自己負不起責任。

芥末堆聯(lián)系到王益虎的一位同學，但對方以間隔時間久遠，“怕有片面的描述影響這件事的公平公正”為由拒絕接受收集。

對此，芥末堆聯(lián)系了該校校長及三穗縣教科局局長，但均未獲回復。三穗縣政府于1月8日在人民網(wǎng)貴州省領(lǐng)導留言板上公開回復王誠章，王益虎因違反校規(guī)和班規(guī)，三次被班主任龍漢先老師安排進入“思想道德提高班”進行教育，且都是按照學校的作息時間正常作息。

未發(fā)現(xiàn)龍老師對王益虎進行人身攻擊、辱罵、毆打等行為。根據(jù)多次調(diào)查核實情況，沒有證據(jù)證明王益虎同學患精神分裂癥系學校、老師的教育管理所致。因此，不能認定王益虎同學患上精神分裂癥與學校、老師的教育管理存在因果關(guān)系。

黔東南州教育局給出的調(diào)查過程

而在王誠章提供的另外一份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教育局的回復材料中提到，孩子此前因考試不理想時，被王誠章要求重寫卷子，但遭到孩子拒絕，最后因此餓了一頓飯，從此之后再沒喚過父親，而母親則因孩子玩電腦太久，將電源線拔掉，直到現(xiàn)在都未和母親打招呼，需要什么東西都只是寫在手機上讓對方去買。

該局認為從上述例子可以看出王益虎對父母管教和調(diào)節(jié)自身情緒方面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困難，可能是心理障礙的原因或者表現(xiàn)。

黔東南州教育局的調(diào)查結(jié)論

上述例子雖得到王誠章的證實，但其表示，自己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后來在稍長之后意識到家長的不容易，并最終合好，他希望能夠通過行動去感化孩子，“對孩子施壓只會引起反彈，教育應因材施教，對不同學生采取不同的方法，但學校老師并未做到”。

不過，上述回復均未對該校設(shè)置的思想道德提高班是否合規(guī)做出判斷。2017年1月8日，該校召開全體班主任會議，決定取消“思想道德提高班”，據(jù)班主任龍老師向芥末堆透露是因為有些人覺得這樣不妥。

今年3月份，王誠章將學校告上法庭，目前，三穗縣人民法院已受理此案，但至今尚未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