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外灘教育（ID：TBEducation），作者：周瀅瀅

自教育部發(fā)文強調(diào)學校美育工作，探索將藝術學科納入中考后，有關“美育中考”的話題，就在不斷引發(fā)熱議。

不可否認，藝術教育作為素質(zhì)教育的重要載體，對于提升學生的藝術素養(yǎng)，豐富學生的精神體驗，都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重視每個孩子在文化課之外的藝術學習權利，是人類教育史上的進步。很多西方國家甚至將藝術科目，提升到與語數(shù)外等文化科目同等重要的地位。

但是為什么，這一次，“將藝術學科納入中考計分”的政策探索，還會引起輿論爭議呢？

外灘君認為，這背后恰恰折射出，長久以來我們對藝術教育的誤解，以及功利化和應試化環(huán)境下藝術教育處境的尷尬。

梳理一下，圍繞“美育中考”的爭議點，網(wǎng)絡上主要有這幾個方面的聲音：

首先，作為高考的“前置選拔關卡”，中考的競爭也逐漸白熱化，每多一門考試科目，就相當于多了一項不確定性，給學生增加了額外壓力；

其次，藝術學科有它的特殊性，美是沒有標準答案的，怎么能像其他文化科目考試那樣，進行一刀切地考核和計分？這不是變相的“藝術應試化”嗎？

最后，是公平性問題；藝術教育需要有一定的經(jīng)濟水平支撐，缺少藝術環(huán)境熏陶和資源條件的孩子，豈不是處于天然的弱勢？

針對這些困惑和問題，外灘君收集了四川美術學院教授、美術批評家王林，請他談談自己的看法。

王林

盡管從事高等藝術教育，培養(yǎng)的是專業(yè)藝術人才，但王林教授對基礎藝術教育領域一直關注有加。

他反對趨之若鶩的藝術考級現(xiàn)象，認為“用統(tǒng)一的標準給中小學生打分，是在扼殺孩子的藝術思維和創(chuàng)造性。”

這幾年，隨著環(huán)境問題日益嚴峻，王林教授希望用藝術的形式實現(xiàn)某種喚醒。他試著將“創(chuàng)廢為藝”的藝術課程推行到中小學，通過這種日?；⒌烷T檻、趣味性的藝術活動，提升學生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也激發(fā)他們對身邊環(huán)境的責任感。

談及“美育中考”的話題，他提醒：我們今天的少兒藝術教育依然存在功利主義至上、技法為先等誤區(qū)，忽略背后的藝術素養(yǎng)培養(yǎng)；想要落實真正的美育教育，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如何評估的問題，還有藝術學習內(nèi)容、學習方式的改革。

孩子學習藝術，究竟是學什么？

在談藝術教育之前，首先要追根溯源問一個問題：讓孩子學藝術，究竟是為什么？

隨著藝術教育地位的提升，課外報幾個藝術興趣班，已成絕大多數(shù)家庭的標配；何時開始藝術啟蒙，學哪些藝術特長，也成了家長們十分關心的問題。

沒有人懷疑，藝術學習，對一個人綜合素質(zhì)、審美能力提升的重要性。

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表明，沉浸在藝術中的孩子，在學業(yè)上也會做得更好。藝術學習，不僅能提高他們的認知能力、批判性思維，還可以提高一個人的專注力、自信心和團隊合作精神。

然而，今天的藝術教育，卻發(fā)生了很多“變味”：

首先，是功利至上的問題。

將藝術教育，簡單地看作學習一門技能，為了參加考級、獲得證書，在升學競爭中多一項砝碼，剝奪了孩子單純的藝術享受和快樂；

其次，是技法為先的問題。

現(xiàn)實生活中，少兒藝術教育往往不尊重孩子的心理發(fā)展規(guī)律。以美術教育為例，在孩子對外界世界產(chǎn)生好奇的最初啟蒙階段，采取簡單粗暴的“臨摹式教學”，忽略孩子對事物的觀察、感受和思考。

王林教授認為，這樣的藝術教育和藝術啟蒙，無異于舍本求末。

想要克服這一病癥，必須要去尋找藝術教育的初衷：我們?yōu)槭裁匆ソ佑|藝術、體驗藝術、甚至去創(chuàng)造藝術？僅僅是為了讓孩子顯得更有才藝、看上去更與眾不同？

經(jīng)典教育影片《死亡詩社》里的基汀教授，雖然教授的是詩歌，但是他卻說出了一切藝術教育背后更深遠的意義。“同學們，你們必須努力尋找自己的聲音，因為你越遲開始尋找，找到的可能性就越小。梭羅說‘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別陷入這種境地，沖出來?！?/p>

在基汀教授眼中，創(chuàng)作詩歌最重要的目的，在于幫助學生找到自己。其實，對于藝術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無論學習一門樂器，還是去學畫畫、學戲劇表演，藝術教育最大的魅力，正在于它能幫助孩子更好地發(fā)現(xiàn)自我、培養(yǎng)獨立意志和創(chuàng)造性思考。

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少年兒童美術藝委會主任何韻蘭曾說，藝術和其他學科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沒有標準答案。藝術講究各美其美，粗曠是一種美，陰柔也是一種美。你不需要和別人一樣，也不用對別人羨慕嫉妒恨。在藝術面前，人的心永遠是平的。

這也是為什么，真正受到藝術熏陶的孩子，長大后會有自我的精神追求。

那么，從藝術教育的終極目標和價值出發(fā)，就要求對現(xiàn)有的藝術教學做出反思，喚醒學生對生活的獨特感受和思考。

如何通過藝術喚醒？王林拿美術學習舉例，“比起技法的訓練，其實更應該引導孩子關注作品背后的思想和情感?！?/p>

比如，美術啟蒙階段，家長不要用“像不像”、“好不好”來評價孩子的作品，而是要問他“為什么這樣畫？”、“這背后有什么故事？”引導孩子表達自己的構(gòu)思和想要傳達的感情。

藝術學習，不僅僅是關注作品的寫實與非寫實、大小對比、明暗關系等，也要去討論色彩、線條和形狀是如何引發(fā)內(nèi)心的情緒，談談自己的藝術感受，這樣才能真正收獲審美判斷。

甚至，藝術學習，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現(xiàn)有的知識學習和應試教育的一種平衡。

應試教育下的學習，太過于講求學習的效率、追求標準化答案，一步不允許出錯的快節(jié)奏，讓很多孩子喘不過氣；但是藝術教育，卻提供了一個留白的空間，在這里可以放慢腳步、可以自由想象，不追求所謂的正確答案。

“在數(shù)學領域里，1+1必須等于2，但是在藝術世界里，1+1可以等于3”。王林表示，“將錯就錯”才是藝術的魅力所在，也是能激發(fā)孩子創(chuàng)造性的原因。

比如，孩子畫香蕉，即使比例、線條完全不對，也不需要擦掉重畫，完全可以“將錯就錯”，嘗試通過更多“不準確的線條”去呈現(xiàn)作品。因為，藝術追求的不是視覺上的準確，而是在培養(yǎng)一種感覺上的準確，是一種感受力。

當然，藝術學習，并不意味著完全的自由、散漫，毫無章法。

想要培養(yǎng)孩子的藝術感受力、創(chuàng)造性思維，還需要回到藝術史的學習當中。王林認為，當下的藝術教育不夠重視藝術史的學習，其實是一種遺憾。

“我們的藝術教學，應該多結(jié)合藝術史上的經(jīng)典，當孩子畫一棵樹，他可以去了解藝術史上各個時期、流派、畫家所畫的樹，都是不一樣的。探索藝術史上對同一個對象的不同表達方式，可以讓孩子對藝術創(chuàng)造性有更深刻的認識?！?/p>

因此，未來即使“藝術納入中考”，我們更應該關心的，不是所謂的藝術考試內(nèi)容，而是給到孩子的藝術課程，究竟是一種簡單的技法訓練、藝術知識的灌輸，還是以一種更具啟發(fā)式的教學，讓孩子透過感興趣的藝術載體，實現(xiàn)自我探索？

藝術教育的形式，不只是彈琴、畫畫

提到孩子的藝術教育，經(jīng)常就是去學畫畫、或者學門樂器，學校里的傳統(tǒng)藝術課程也無外乎音樂、美術這兩大類。

在新出臺的美育指導意見中，對學校美育課程的表述是，“以藝術課程為主體，主要包括音樂、美術、書法、舞蹈、戲劇、戲曲、影視等課程?！?/p>

其實，學校關于藝術教育的形式，完全可以更多樣化一些。

這幾年，有一些學校已經(jīng)在試圖拓寬藝術教育的形式和范疇，建立更廣闊、豐富的美育體系，比如上海筑橋?qū)嶒炐W，將藝術與食物相結(jié)合的食育課程；將書法、歷史和中文學習相結(jié)合的漢字思維課程等，都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新。

筑橋小學食育教室墻面上的提示語

除此以外，藝術教育還可以充分利用校外資源，將藝術課堂延伸到藝術博物館、自然歷史博物館、美術館等場所當中。

比如芬蘭的藝術教育，就十分注重和博物館資源相結(jié)合。每一次 “博物館導覽課程”都由藝術老師精心設計，在導覽過程中并非走馬觀花，而是引導學生對一幅幅藝術作品作出自己的理解和評價，甚至還有對大師作品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

芬蘭的博物館教育

相比之下，我們的藝術教育對博物館資源的利用，還十分欠缺。

著名收藏家馬未都曾感慨，“今天，學校組織去博物館，就像春游一樣，都算是一種額外的獎勵。其實，博物館學習是一項長期的、潛移默化的熏陶，對人一生的審美和知識積累，都有極大好處。”

拓寬藝術教育形式、降低藝術參與門檻，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藝術教育的公平性。

畢竟每個家庭所能提供的經(jīng)濟條件、藝術支持是不一樣的，也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機會、有天賦去學鋼琴、跳芭蕾。

對于那些缺少藝術環(huán)境滋養(yǎng)和熏陶的孩子，該怎么辦？

我們要知道，雖然藝術學習的難度有高低，但是，藝術所帶來的美好體驗，卻是無差別的。

在這種情況下，學校藝術教育，不應該追求看上去“高大上”，不妨多發(fā)展一些低起點甚至零起點的項目。

比如，合唱團、話劇團等集體項目，讓那些沒有什么特別藝術擅長的孩子，也有機會參與到一些藝術表演活動中來。

外灘君曾經(jīng)專門探訪過在藝術教育上頗有特色的上海平和雙語學校，該校的學生藝術團經(jīng)過十余年的發(fā)展，已經(jīng)發(fā)展成超過500人的規(guī)模，包括交響樂團、管樂團、民樂團、爵士樂團，還有覆蓋小初高各階段的學生合唱團。

該校合唱團的負責老師解釋說，和樂團相比，合唱團的參與門檻比較低，但是合唱表演這樣的藝術形式，卻能讓學生在合聲的共鳴中體驗到一種感動和聯(lián)結(jié)。

平和學校的合唱團

同樣，在王林教授看來，最有生命力的基礎藝術教育，除了低門檻，還應該是融入到日常生活中的，成為孩子參與社會、改造生活的一種方式。

每年畢業(yè)季，他都目睹大量閑置物品被學生們當作垃圾拋棄，于是他發(fā)起“生態(tài)畢業(yè)季”活動，號召師生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將這些生活垃圾、廢棄品改造成為藝術品。

后來，王林還和其他藝術工作者們一起，將這樣的“創(chuàng)廢為藝”活動，從大學校園延伸到中小學校里，變成一種面向基礎教育階段的藝術實踐課程。

在他看來，大家發(fā)揮創(chuàng)意，將身邊的廢棄物變成藝術品進行展示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絕佳的藝術學習和創(chuàng)作。

對于孩子們來說，能用藝術眼光來審視周遭的生活，承擔力所能及的社會責任，也是一種更高格局的藝術教育。

因此，在美育教育越來越提上重要日程的今天，我們還應該思考，藝術教育，可以有多少種形式，還可以出現(xiàn)在哪些場合？我們是不是將它狹隘化了？

藝術教育的評估對象，一定是學生嗎？

任何考核，一旦關系到升學結(jié)果，就成了“必爭之地”。藝術也不例外。

未來將納入中考計分的藝術科目，將如何進行考核和評估？家長十分關心。

相關指導意見表示，會依據(jù)課程標準確定考試內(nèi)容，利用現(xiàn)代技術手段促進客觀公正評價。

也就是說，學校教什么，就考什么，但是具體怎么考，還不得而知。

我們先來看看“美育中考”在一些試點省份，是如何評估的。

2017年起，江蘇省多個試點城市率先將美術、音樂納入中考；山東省、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河南省、海南省等多地也陸續(xù)推出中考改革政策。

以江蘇某一試點城市為例，音樂、美術學科均以滿分5分計入學生的中考總分，考核內(nèi)容主要是音樂、美術相關的基礎知識。學生在計算機上考試，通過提前設計好的計算機程序進行打分。

也就是說，現(xiàn)階段已有的藝術考試方式，還是以知識性考核為主。為什么呢，因為它容易量化，相對來說，也更為公平。

這樣的考核，離我們所期望達到的藝術教育，還有比較大的差距。只能說，它是一種最低要求，能讓那些不重視藝術課程的學校，起碼能教授一定的藝術基礎知識。

但是，掌握藝術知識，不等于擁有藝術素養(yǎng)。我們更希望學校給到孩子的藝術教育，是真正的藝術素養(yǎng)提升，而不是應付考試的“走過場”。

王林教授認為，“比起評估孩子的藝術學習，其實更好的方式，是評估學校的藝術教育體系，評估真正落實藝術教育的每一位老師。”

首先，藝術素養(yǎng)的提升，本來就是潛移默化的。每個孩子對美的理解、探索也是因人而異的。如果為了方便管理，采用一刀切的標準來打分，很容易使藝術教育走向“應試化”。

其次，老師的創(chuàng)造性、對藝術教育的熱情、是否有能力去適應孩子的個性化學習訴求，其實對孩子的藝術學習，有著更大的影響。

想要提升中國學生的整體藝術素養(yǎng)，最需要的是培養(yǎng)、選拔、吸引對藝術教育充滿熱情的老師。

現(xiàn)實情況是，從事中小學藝術教育的教師數(shù)量，目前還存在一定的缺口。

教育部體育衛(wèi)生與藝術教育司副司長萬麗君表示，我國九年義務教育的藝術課時數(shù)占比標準是9%-11%，而義務教育階段的藝術教師比例是7.5%，目前，藝術教師數(shù)量還有1.5%的努力空間。2022年的目標就是讓各地配足藝術教師。

藝術類教師的缺乏，也和傳統(tǒng)教育里藝術類學科的尷尬處境有關。

從這些層面來看，我們離真正的藝術素養(yǎng)提升，差的不是“美育中考”，而是對藝術教育的重新認識。

對孩子來說，藝術學習究竟學什么？怎么學？恐怕更值得我們思考。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外灘教育”，作者周瀅瀅。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