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5日，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在北京舉行了第八屆年會。本文根據(jù)李鎮(zhèn)西老師在論壇上的演講內容整理而成。

大家好！

我非常贊同剛才項賢明教授的話：“減負不是目的，培養(yǎng)人才才是目的?！钡牵攲W生課業(yè)負擔過重，影響到了培養(yǎng)人才的時候，我們則要減負，只是項教授的提醒非常對，我們永遠不要忘了培養(yǎng)人才這個目的。但給孩子的減負的前提是教師的解放，所以我今天的演講主題是：“教師的解放與孩子的減負”。

每個家庭都面臨教育問題，因為只要有孩子，就會關心教育。每個孩子上小學的第一天都是這樣一個表情，歡呼雀躍，充滿憧憬。很可惜，要不了多久他們要過這樣的生活，做不完的作業(yè)，讓他們不能有充足的睡眠?？膳碌氖?，久而久之大家就習慣了，覺得這是應該有的生活，覺得讀書就應該這樣才是正常的。但是我認為，以犧牲孩子健康和快樂換取優(yōu)異成績的教育，無論如何不能說是真正的教育！

黨中央國務院以及我們的高層領導人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今年七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了《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由此開啟了“雙減”政策。我全身心地擁護中央的“雙減”政策！

我之所以擁護，首先還不是從國家層面考慮的，而是出于人的情感，出于對孩子的心疼。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沒有了童年，沒有了快樂，沒有了健康……空有一個名校的錄取通知書有何用？作為他們的父母、老師和長輩，我們于心何忍？人心都是肉長的??！當然，即使從國家層面來考慮，失去了強健體魄和強勁大腦的未來一代，靠什么去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華人民共和國又憑什么屹立于世界強盛國家之林？

我對中央的“雙減”政策不但擁護，而且充滿信心。我關注到今年黨中央國務院印發(fā)的“雙減”文件中，有關規(guī)定非常細，非常嚴，非常具體。比如，“教師要認真批改作業(yè)，及時做好反饋，加強面批講解”“小學三至六年級書面作業(yè)平均完成時間不超過60分鐘，初中書面作業(yè)平均完成時間不超過90分鐘”“初中學校工作日晚上可開設自習班” 讓我感慨萬千：黨中央、國務院把學校教務處的活兒都干了??！要求老師們“認真批改作業(yè)”哪是黨中央做的事！

但是，這次有了黨中央親自過問“學校不得隨意增減課時、提高難度、加快進度；降低考試壓力，改進考試方法，不得有提前結課備考、違規(guī)統(tǒng)考、考題超標、考試排名等行為……”我看到了這次“雙減”空前的力度，也可以預見“雙減”的成功。我沒有理由不充滿信心。

接下來各地教育行政部門紛紛響應，比如前不久四川省教育廳進一步落實跟進，下發(fā)了《關于進一步做好義務教育學?？荚嚭妥鳂I(yè)管理的通知》，提出“不但要少考，還要降低難度”。所以我也有這個擔心，就是項教授剛才提出的，“雙減”是否會影響質量的問題。但是，當務之急是要把難度降下來，減下來?？傊?，各地教育行政部門都動了起來，也說明這次“雙減”的力度很大。

不過我有一個觀點，從某種意義上講，學生的“減負”，意味著教師必然的“增負”。對此可能有的老師不太接受。但我還是要說，沒有教師的“增負”，就沒有學生的“減負”！這是個常識。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我們要花時間去研究如何給學生“減負”。只是我們應該思考研究——教師應該有哪些必要甚至必須的“負擔”？比如研究學生，研究教學（教材、教法、學法、作業(yè)、考試……）這些難道不應該是教師必要的“負擔”嗎？本職工作??！還有找學生談心、逐個家訪，以及閱讀、寫作……這都是教師應有的“負擔”。特別是教師應該加強海量的閱讀，沒有教師閱讀的“增負”，就不會有學生真正的“減負”！ 

但是，學生減負，其代價不應是教師不合理負擔的增加！注意，我這里說的是“不合理的負擔”。所以當我們在談給教師減負的時候，針對的只是教師不合理的負擔；就像我們給學生減負，減去的只是過重的課業(yè)負擔。

那么，教師究竟有哪些不合理的負擔呢？四年前，也就是2017年，我通過我的微信公眾號“鎮(zhèn)西茶館”搞過一個調查，發(fā)現(xiàn)老師們的許多時間都消耗在非教學工作上：填表格、寫材料、迎接檢查驗收等等，還有什么“節(jié)水檔案”“安全交通”“食品安全”“病媒生物防治”等等，有足夠精力和時間來完成基本教育任務的僅有十分之一的老師！而其他十分之九的老師則要靠擠時間來完成教育教學工作。

那大部分時間是做什么呢？都在做這些事——當然這里面有的事是應該做的，比如改作業(yè)是應該做的，如果說這是負擔，那是合理負擔；還有處理特殊學生問題這也是應該的。但是，比如說參與學校的非教學任務，完成各級各類的檢查任務?；颂鄷r間參與完成各級各類檢查任務占的比例，達到了68%，這就不正常了。這是四年前我調查的情況。兩年后的2019年1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 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進一步營造教育教學良好環(huán)境的若干意見》，針對教師減負提出了非常具體的要求。

又是兩年過去了，情況怎么樣呢？

為此，上個星期天，即六天前，我就是為了趕今天這個演講，專門以“鎮(zhèn)西茶館”公眾號為平臺，做了一個為期3天的問卷調查，共計收到調查樣本總數(shù)為6653份，其中有效樣本為6653份，有效樣本占樣本總數(shù)的100%，覆蓋了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qū)。

這次調查獲得了許多詳實的數(shù)據(jù)。這里我擇要說說。

關于教師負擔的來源，從專業(yè)類方面來看，教師面臨的學生成績（升學率、平均分、優(yōu)秀率等）考評、班級管理考評、作業(yè)批改和教案檢查、教學設計與教學研究考核分別占比為81.21%（多達5403人）、62.81%（多達4179人）、65.83%（多達4380人）以及46.72%，不難看出，學業(yè)壓力仍然是教師的最大負擔。

當然，我認為，教師所感到的專業(yè)類的負擔，這是教師這個職業(yè)應該有的負擔，任何職業(yè)任何工作只要認真投入地去做，就會有所謂的“負擔”。

來自行政類方面的負擔，有“學生溝通”的負擔，我認為也是應該的，但非本職工作的執(zhí)勤工作則是不是應該的。還有事業(yè)發(fā)展帶來的負擔，比如職稱評定，我認為也是可以理解的負擔，有壓力嘛！你就是吃這碗飯的嘛！這是應該的。但是教師并不是吃消防的飯，并不是吃禁毒的飯??！所以社會事務類負擔就不正常了，教師的非教育性社會事務與政府部門檢查占比90.37%，明顯高于家校溝通占比47.71%。還有來自禁毒、交通、消防、防疫等等工作，要求全員參與，人人過關，等等，連家長騎車戴頭盔的情況都要老師統(tǒng)計，連家長是否接種疫苗的情況都要班主任統(tǒng)計，這就極不正常了，這是不應該有的負擔。

雙減”政策對學生的影響。具體從學生作業(yè)情況和放學時間兩方面加以調查，從作業(yè)的數(shù)量來看，學生的作業(yè)量沒有太多變化，“和以前差不多”占比56.74%（有3775人），明顯多于學生的作業(yè)量減少（43.26%）（見表8），這是極為值得研究的。“雙減”之后， 居然還有一多半兒的學生作業(yè)負擔并沒有減少。而在學生放學時間以及教師下班時間方面，下午18:00放學以及20:30放學成為主要的放學時段，教師下班時間也相對應的集中于18：00-20：00。

這也給作業(yè)的質量造成一定影響：學科組已加強對作業(yè)的研究，布置的作業(yè)質量有明顯提升明顯占比為26.69%（有1776人），學科組沒有太多時間加強作業(yè)研究，布置的作業(yè)質量有待提升的占比為73.31%，多達4877人（見表9）。可見，“雙減”政策下學生作業(yè)數(shù)量不但沒有減下來，教師對于作業(yè)研究的時間也相對較少，作業(yè)的質量也還有很大提升空間。

  “雙減”之后，學校提供的課后服務情況，課后作業(yè)輔導占了大部分，我個人覺得不太正常，課后服務應該更多的是其他方面，比如說各類興趣愛好培訓。課后作業(yè)輔導依舊占據(jù)課后服務的主要地位，這是不對的。不過可喜的是約一半的學校正在努力為學生提供豐富多樣的課后服務，如培養(yǎng)學生興趣愛好的培訓或社團。

  關于“雙減”政策背景下，所在的學生提供了課后服務在什么時間段進行？調查結果現(xiàn)實，主要是兩個時段，一個是延時服務，一個是晚自習。那么，由誰來擔任課后服務的承擔者呢？主要是語文、數(shù)學、英語的教師，這還是沒有擺脫文化學習的模式，還是為了語數(shù)外幾個所謂“主科”的學習，當然，其他數(shù)理化也參與了。

“雙減”給教師的工作帶來的變化？前幾項選項最多的是工作時間延長，影響個人生活，工作壓力增大等等?！半p減”給教師帶來了過重的工作負擔，具體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課程開發(fā)是否更多？選擇課程開發(fā)更多的占比為42.48%，選擇沒有變多的占比為56.85%。學生管理是否更繁？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不像原來單純的白天上課是一個班，而是社團活動或者分門別類的，更多元化了。組織教學是否更難？也是肯定的。不過，我覺得這也是應該有的“負擔”，個性化對待，因材施教嘛！

工作量增加與否？工作量肯定增加了，占比83.93%。問題是增加的是什么？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老師們無法安心備課，這就不正常了。教師工作時間延長與否？肯定延長了。

“雙減”實施后，家校溝通的具體情況。調查結果顯示，家長更焦慮了，因為現(xiàn)在考試難度降低了，評價改為等級制了，也不排名了，家長心里沒底了，對孩子的學習成績更擔心了，當然就更焦慮了。因為孩子在校時間延長，教師工作時間延長，家校溝通變得更困難的占比為39.23%。其實，在應試教育的大前提下，許多家長不愿意簡單的“雙減”。

“雙減”之下，學生在校時間變長，教師“增負”，家長“減負”，家校溝通的時間也因為教師負擔過重而大幅減少。顯而易見，家長的責任意識與教育能力也隨之下降。長此以往，家庭教育現(xiàn)狀令人堪憂。

  “雙減”背景下，學校迎檢的變化與教師負擔變化，是不是減少了？沒有。各項檢查有增無減占比為76.28%（5075人），沒有太大變化占比為22.10%（1473人）。各項檢查都有減少的占比為1.62%（105人）。分別來自四川成都、陜西榆林、江西贛州、河南鄭州、甘肅張掖、重慶等地。我們真心希望其他各地教育行政部門的各項檢查也能隨著“雙減”的節(jié)奏漸漸“減”下來，讓教師也能沐浴在陽光下，從容且幸福地成長。

  學校落實“雙減”增加了教師怎樣的負擔？這是網(wǎng)絡系統(tǒng)提取關鍵詞，這些關鍵詞體現(xiàn)出老師們的負擔和焦慮。

2017年調查的那些負擔并沒有減輕，在原有負擔依然存在的情況下給學生“雙減”，那只有增加教師負擔，最后只能犧牲老師。所以，只有解放教師，才能解放孩子！只有減輕已有的不合理負擔，才能夠真正把減負落到實處。

為此，我有三條建議：

第一，減少種種非教學工作。這是一個呼吁了很久的問題了，我今天在這里再次呼吁，一定要減少種種非教學工作的干擾，讓老師們能夠集中精力做好本職工作。

這是在我微信公眾號上有一個叫“新地之旅”的網(wǎng)友的留言，他說我很熱愛教育，“但我真的委屈，很累很累，不知道這么工作是為了什么！”這是昨天眉山一位老師在網(wǎng)上的截圖，“請注冊成功的家長發(fā)截圖在群里，各班統(tǒng)計匯報注冊成功人數(shù)，請各位家長朋友注冊消防安全學習平臺并學習……”這些都和考評有關。

其實，不許其他非教學工作干擾學校干擾教師，這是中央有關文件上規(guī)定了的。大家看，黨中央國務院的文件關于減負都已經(jīng)明確提出了，關于維護穩(wěn)定、掃黑除惡都有一定的要求，如果把這些落到實處，老師會減輕許多負擔。但為什么做不到？所以我提出，一定要嚴格執(zhí)行已有的規(guī)定和政策，建立首長責任制，即廳長、局長、校長是第一責任人，違者給予相應的處分。如果減掉這些非教學任務，教師將獲得多少從事本職工作的時間？

第二，減少各級各類評估、檢查、驗收、表格、APP等。

如果說第一類非教學工作更多的是社會各其他部門給學校的攤派的話，那么各級各類評估、驗收、檢查則是我們教育內部自上而下的干擾。本來，我們中央文件上規(guī)定的很清楚的，必須減少這些形式主義的東西，但是都沒有落實。所以，我還是建議建立首長責任制，違者給予相應的處分！如果大幅度減少這些評比檢查，老師會有更多的本職工作的時間。

第三，課后延時服務應與社會資源合作。

課后服務主要是安排學生完成作業(yè)、自主閱讀、體育、藝術、科普活動、勞動實踐，以及娛樂游戲、拓展訓練、開展社團及興趣小組活動、觀看適宜兒童的影片等。這些事兒不應該僅僅由學校承擔，讓老師完成，而與社會資源合作，如與就近的高校合作，通過大學生志愿者的參與解決教師缺乏的問題，也可組織學生到就近的圖書館、少年宮、美術館等公共文化空間開展學習和實踐活動。我去過丹麥，丹麥的中小學學生下午放學后都去社會上參加各種符合自己的興趣愛好的活動，踢球啊、跳舞啊、畫畫兒啊……我們也可以借鑒這樣做。比如社區(qū)為孩子多提供些這樣一些服務，所需師資可以向社會招聘?？傊n后服務非常好，但不僅僅應該是學校的事兒。

剛才項教授說了，減負不是目的，培養(yǎng)人才才是目的。所以，給教師減負，是為了給孩子減負，最終目的，是為中華民族減負，讓教育放飛孩子的心靈，為黨育人，為國育才，把健康而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可靠接班人和合格建設者奉獻給未來的中國！

謝謝大家。

2021年12月4日   

（根據(jù)現(xiàn)場速記員記錄整理。謝謝速記員?。?/p>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鎮(zhèn)西茶館”（ID：zhenxichaguan），作者李鎮(zhèn)西。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