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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深燃(ID:shenrancaijing),作者 | 王敏、鄒帥、宛其、李秋涵,編輯 | 李秋涵
最近,由于明星考編爭議,“小鎮(zhèn)做題家”再度成為網(wǎng)絡熱詞。
這原本出自出身于小城市或縣城的學子用來自嘲的“?!?,現(xiàn)在根據(jù)網(wǎng)絡上的解釋,泛指出身于農(nóng)村或小城鎮(zhèn),埋頭學習,擅長應試,高考考入一流高校,但缺乏一定視野和資源的青年學子。
從誕生起,這就是一個具有爭議的詞。有人認為用它定義一群努力學習的貧寒學子是一種冒犯,也有人欣然接受,將它視為對自己學習能力的嘉獎。拋開對定義的爭議,不可否認的是,這是一群勤懇學習,努力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的普通人。
在不確定的環(huán)境里,考編正成為年輕人的重要選擇。在完成了“考上好大學”的目標后,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也選擇了考編之路。
他們怎么看待“小鎮(zhèn)做題家”這個稱呼?為什么選擇考編?考編后的生活滿意嗎?最近,深燃和5位考編的小鎮(zhèn)做題家們,聊了聊他們的故事。
他們中,有的來自山西偏遠小山村,高考成績是全省前100名,在考大學選專業(yè)時就在為考公做準備;有的高中三年沒日沒夜地念書,順利考上大學,剛畢業(yè)就拿到了國企offer,正在等入職通知;有的小時候沒有看過任何動畫片,上大學后會因為信息閉塞感到自卑,但憑借著會做題的自信,從985畢業(yè)后花1個月時間考進銀行;有的大學才擁有自己的手機,知道自己在考試上的優(yōu)勢,畢業(yè)時選擇考國企,三年后順利拿到了北京戶口;有的靠“讀書改變命運”信念支撐,考編了10多次終于上岸,決定要在有限的資源里,盡自己努力把生活過好。
他們都有過刻苦的學生時代,對“小鎮(zhèn)做題家”這個詞感觸頗深,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農(nóng)民工父親對我的期望,
就是端上“鐵飯碗”
呦呦 | 22歲 山西 應屆畢業(yè)生
我出生在山西一個貧困的小山村,父親是農(nóng)民工,常年在外務工,戴著簡易的安全設備從事危險的建筑和煤礦工作,年收入不到5萬元。勞累不算是最大的痛苦,安全沒有保障和被拖欠工資才是最讓人絕望的事情。
沒有資源的父母,對我的期望就是考上公務員或者當老師。在我父母眼里,只有考上公務員端上“鐵飯碗”才是好出路,他們不愿讓我再過四處求人、沒有保障的生活。
我家地處偏遠,高中時代我只能上寄宿學校,管理十分嚴格,所以在校期間我也很難不認真努力學習,這也算是貧窮為數(shù)不多的好處之一。高考我排在全省前100名,超出一本線大概七十多分。
從大學選專業(yè)開始,我就已經(jīng)在為考公考編做準備。我本來想報南方的大學,但是媽媽強烈反對,希望我可以離家近一點,最后我報了北方一所985大學。因為在網(wǎng)上看到公共管理類專業(yè)對考公務員有幫助,就報考了公共管理類專業(yè),最后陰差陽錯分流到政治學類專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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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大學后,我在一半希望一半自卑中度過。很多人都覺得大學學的東西沒用,我不是很認可,我學的專業(yè)知識重塑了我對政治、對國際格局、對世界的理解。自卑則更多是在生活上,我是在大學才第一次坐電梯、乘地鐵,第一次看電影、去旅游。
盡管考公考編主要是家里人的要求,但我也覺得,在時代的風浪下,普通人走錯一步,就可能掉入深淵,我自己也向往穩(wěn)定的生活。
今年暑假我剛大學畢業(yè),目前規(guī)劃是先去私立學校當政治老師。工作之余就準備考試,用兩年時間考進體制內(nèi),第一年先體驗考場,積累經(jīng)驗,第二年沖刺上岸。目前已經(jīng)考了兩場,一場差了0.2分,另一場還在等結(jié)果。
我對小鎮(zhèn)做題家這個詞深有感觸。少部分人出生在“羅馬”,大部分人出生在山底。少部分人享用了社會的大部分資源,可以出生就走捷徑,大部分人一生被困在山底,而學習考試成了大部分人主要的向上的繩索?!白鲱}”是大部分小鎮(zhèn)人走出小鎮(zhèn)的途徑,也是大部分社會底層人實現(xiàn)溫飽、過體面生活的途徑,所以我覺得小鎮(zhèn)做題家絕對不該遭到嘲笑。
別人都覺得我刻苦,我覺得還不夠
艾亞 | 23歲 云南 應屆畢業(yè)生
我家在西南地區(qū)的小鄉(xiāng)村,家庭比較困難。爸爸在我15歲的時候去世了,生前跟親戚們借的錢,三年多才還完。我媽媽不太識字,賣過早餐、水果、冰棍,現(xiàn)在在菜市場賣菜。
我覺得自己前18年是毫無規(guī)劃的,別人覺得我很刻苦,但我覺得自己不夠刻苦,而且刻苦得太晚了。
考學的路上,我總是“剛剛好”。剛剛好上了重點高中,剛剛好考上了師范大學,超出一本線20分。
高中三年,因為沒日沒夜地念書,導致身體出了很多小問題。腰肌勞損、偏頭痛、掉發(fā)、結(jié)膜炎......距離高考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我是很不愿意回想高中那三年的,但一到腰酸背痛的時候、動不動就眼球充血的時候、失眠頭痛欲裂的時候,我還是會回想起一些片段。
2018年上大學,前兩年我連社團都沒有參加。大三開始意識到自己走出學校后毫無競爭力,所以開始留心各種考試,大三大四參加了學院和當?shù)仉娨暸_的合作項目,考試就比較多,因為英語還可以,大三考了教師資格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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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應屆生,從打定主意到參加國考,中間大概有四個多月的時間。編制內(nèi)是穩(wěn)妥的,應屆生身份非常珍貴,我覺得不能錯過。在這個過程里,我發(fā)現(xiàn)學會評估自己,再去匹配相應的崗位很重要,決定要考試,最好不要夾帶太多的不甘、期待。
現(xiàn)在,我拿到了一家國企offer,在家等入職通知。我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工作以后要面臨的問題肯定還有很多。我的未來職業(yè)規(guī)劃是離開家鄉(xiāng),如果能夠調(diào)動,想要去別的城市。
“小鎮(zhèn)做題家”原本算是一種自嘲?,F(xiàn)在被拿來嘲諷小鎮(zhèn)青年,其實就是一種赤裸裸的譏諷和示威,一開始我很憤怒,但現(xiàn)在有一種奇異的平靜。我們拼命考試做題,用這些來交換我們的未來。我不覺得有什么可恥的,普通人汲汲營營一生非常正常。
我考編就是想要一份保障,想要一點安全感。
一個月考進銀行,
會做題也是一種能力
夏羽 | 30歲 重慶 自由職業(yè)
相比于“小鎮(zhèn)做題家”,我覺得用“鄉(xiāng)村做題家”來形容自己更貼切。人們總說鄉(xiāng)村信息閉塞,但沒有對比,他們是沒法想象到底有多閉塞的。
上世紀90年代,我在一個偏遠山區(qū)的鄉(xiāng)村小學上學,小學期間唯一的課外書,就是一本堂哥送的作文精選,那時沒有看過任何動畫片。小學畢業(yè)考試后,我去街上買明信片,才知道世界上有“王菲”這個人,當時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初中第一次聽周杰倫的歌,我才慢慢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歌星”存在。
這些信息閉塞的結(jié)果,讓我對世界的認知很片面、很局限。
我從小學習成績排名靠前,高中時沒有住校,而是向父母申請了在校外租房,因為沒有關燈時間的限制,并且可以不用排隊接水,這能節(jié)省出很多時間來學習。最后高考我成績超過一本線五十多分,順利考上了一所985高校。
但進入大學以后,我反而感到有點自卑。周圍厲害的人太多了,當時自己心智也不成熟,總是容易看到別人的優(yōu)點,又太在意自己的缺點,覺得自己除了會做題,別的好像什么也不會。
我擅長理科,但大學念的專業(yè)偏文科,我除了和數(shù)學有關的課程名列前矛,其他的課程都學得不理想。
這種不自信讓我也有些害怕在公開場合發(fā)言。大學課堂上需要演講展示的環(huán)節(jié),面試社團活動的時候,我的表現(xiàn)簡直就是災難現(xiàn)場,沒有底氣,上臺總是怯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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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yè)時找工作,面試狀態(tài)也不夠好,大廠進不去,小廠又不愿意去,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我還是順利進入一家外企工作,在工作了近一年,決定和男朋友組建家庭后,想安穩(wěn)下來,選擇了考銀行。
我當時準備了一個月,時間不算多,每天像大學考試周一樣全天學習,一次就考上了。我的確是個小鎮(zhèn)做題家,大學時用一周的時間,就考過了需要考三門的證券從業(yè)資格證。
但考上銀行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樣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上班的地方偏遠,要值夜班,周圍同事年齡大,思想比較古板,沒有共同語言,感覺每天工作都很煎熬,兩年后,我選擇了辭職。
經(jīng)歷過一番折騰后,我的想法改變了很多。以前知道的知識少,對外界的認識也淺,看到“985廢物”就會對號入座,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好像只會考試,別的什么也不會。后來自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了很多書,對生活有了獨立思考,慢慢和自己和解,也對現(xiàn)在的自己感到滿意。
對“小鎮(zhèn)做題家”這個詞我也不反感,至少可以說明我們學習能力很強,而其他的能力也可以靠“學習”這個基礎能力來獲得。在面對新事物時,作為學霸的心理是,首先會思考“這個我或許能學會”,“我可以去試試”,更敢于去嘗試,這給我?guī)砹撕芏嘧孕拧?/strong>
會做題也是一種能力,我很慶幸自己是鄉(xiāng)村做題家。
考進985也曾迷茫,
也曾埋怨父母“不爭氣”
劉星 | 28歲 北京 國企員工
我是一名典型的農(nóng)村留守學生。爸媽在廣州工廠打工,我和弟弟在老家上學。只在過年時,父母才會回家看我和弟弟。
上學時,是爺爺奶奶在照顧我和弟弟的日常生活,他們年紀大了,不會和老師打交道,只會叮囑我們在學校要好好聽話。而父母在外,更是給不了實際的幫助,他們對我的期待只有“考高分,上好大學”。
好在我自小學習不錯,從不讓長輩操心。初中升學,我就考到縣城最好的一中,高中也直接考上一中的重點班。2012年參加高考時,我考了650多分,年級排名前十。老師說計算機專業(yè)會發(fā)展很好,我也沒多想,就按照老師的建議填報了北京理工大學,順利被錄取。
這一路,父母提供了基本的生活開銷,我是靠著“考上大學才有出息”的信念走下去的。
中學時,大部分同學的家庭情況和我相似,要是父母是在縣城當公務員,就是非常好的家庭背景了。到了北京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其他同學的差距有多大。同一個班,就有不少同學是大城市來的,他們從小就接觸計算機,有的甚至已經(jīng)學過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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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靠著大一暑假做兼職,才有錢買的電腦。也是因為上大學,父母才給我買了一臺手機,也是這個時候,我才從同學那里第一次見到蘋果手機。
不僅如此,我還觀察到,來自大城市的同學,無論在視野、談吐,還是在處理問題的方式上,都比小城市來的人要更從容。
整個大學,我都在思考,就算是985畢業(yè)又怎樣呢?
到了大三,很多人都在考研或去大廠實習,在這種焦慮和對未來的茫然中,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考編,再不行也要進國企。當時只是隱隱地覺得,考試是自己擅長的,也是自己的競爭優(yōu)勢。結(jié)果不錯,我只考了一次,就被一家國企錄用。
和去大廠的同學相比,拿到手的錢自然低一點,但我還是感到安心。記得2016年畢業(yè),當時拿到手的工資有1.5萬元,還有不錯的公積金和補貼,公司也提供單身公寓住宿,我住在西二旗地鐵附近,租金只要1500元。三年之后,我還拿到了北京戶口。
進入國企之后,工作不忙,加班可以調(diào)休,也從來沒有過996。這一點在結(jié)婚之后優(yōu)勢更明顯,我有更多時間照顧家庭?,F(xiàn)在回想,這個決定沒有做錯。
其實我就是依靠“高考改變命運”的人,也就是別人口中的“小鎮(zhèn)做題家”。在大學,甚至到了參加工作,我有時還埋怨過,要是父母“爭氣”一點就好了,我也許有機會可以去外面闖一闖。直到前兩年,我女兒出生,這幾年看著單位不斷進來新人,從他們身上,看到和我當年一樣的慌張,做事畏縮,我也開始跟自己和解,不再回想出身,而是更關注當下。
我很理解,現(xiàn)在年輕人想要考編,求一份穩(wěn)定工作的心態(tài),和當年在大城市的我一樣,就想抓住一些實際的東西。他們沒有機會試錯,不敢試錯。現(xiàn)在提到“小鎮(zhèn)做題家”,網(wǎng)絡上還能引起如此大輿論,也是因為高考刺痛了很多人吧。
靠做題從小鎮(zhèn)走到省會,
在有限條件中做最優(yōu)的選擇
張小雨 | 26歲 四川 教師
我來自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父母都是農(nóng)民工。小時候他們在外面打工,由外公外婆帶我。那時他們對學習不看重,我成績一般,整天就是和小伙伴玩。到了初中,爸媽開始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把我?guī)У搅顺抢锬顣?/p>
城里的同學,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特長,有的會彈鋼琴,有的會跳舞,我什么也不會,心里是自卑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學習還不錯,就開始有意識的努力,那時候就會學到晚上10點。后來考上省會重點高中,我摸索到了做題的規(guī)律,學習很突出,在班上一直是前五名。
整個高中,我?guī)缀鯖]怎么休息過,一直學習到晚上12點才睡覺。當時目標很堅定,一定要考上985、211,支撐我的信念就是,“讀書改變命運”。
但回頭去看,其實這時候我視野的局限性就顯現(xiàn)出來了。我念的是文科,其實我的理科也不錯,如果念理科再讀數(shù)學、計算機專業(yè),會更好就業(yè),但父母因為自身的閱歷沒有辦法給我指導,我也只是憑著興趣選擇。選專業(yè)也是,高考我英語考了138分,我覺得自己擅長這方面,于是就讀了英語專業(yè)。但現(xiàn)在看來,這也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大學我也很努力。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小地方來,說英語時口音重,就在網(wǎng)上一個音標一個音標的學口語,還參加了很多考試。我雅思考了7分,考過BEC高級,專四專八的成績也不錯,還拿過一等獎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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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畢業(yè)后要闖蕩一番,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實習的時候。
大三,我就開始去北京實習,去過外企,去過雜志社。我發(fā)現(xiàn),在這里即便是學歷很高的人,沒有家庭的幫助,也沒辦法買房立足。我想,即便在北京的世界500強外企工作,也沒法在這里扎根,但如果直接回家鄉(xiāng),我也不甘心。
于是我決定回省會城市,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也就是考編。
考編這條路我其實走得不順暢,一年多時間,我考了10多次,要么是筆試差一兩分,要么就是卡在了面試上,后面考上了幾次,卻也不是自己的理想去處,所以始終在努力。
小鎮(zhèn)做題家的能力,這時候幫助了我。念高中時,我培養(yǎng)了自己做題的能力,知道怎么畫思維導圖,怎么復習,怎么對抗記憶遺忘曲線,這套方法我也用在了考編上。一開始沒有經(jīng)驗,后面考多了不斷反思和總結(jié),最后終于上岸,成為一名在編教師。
現(xiàn)在,我對自己的生活挺滿意的。教師在省會城市算中等收入群體,和我一起入職的同類應屆畢業(yè)生,工作一兩年在家里的幫助下也都買房了。
這就是一名小鎮(zhèn)做題家女孩的經(jīng)歷,我依靠著不斷做題、考編走到現(xiàn)在,從小鎮(zhèn)走到省會城市。我覺得“小鎮(zhèn)做題家”不是一個貶義詞,我們只是在有限的條件中做最優(yōu)的選擇。
我想用自己的經(jīng)歷,給小鎮(zhèn)做題家們一些力量和溫暖。不是說我們出身不好,資源有限就放棄努力,我們可以做得更好一些,可以在有限的資源里,盡自己努力把生活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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