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微信公眾號“后窗實驗室”(ID:media-fox)授權轉載
孩子們那些在家長看來因無用而毫無價值的小舉動,在王楠眼里則是真正的童真,因而也蘊含著無限的人性深度。
攝影師王楠是一名來自天津某小學的英語教師。自大學畢業(yè)后,王楠便開始在小學里擔任教師工作,他的攝影實踐則從他與學生長期的相處和生活中逐漸發(fā)展了出來。在長達十多年的教學中,他的照片逐漸從普通的日?;顒佑涗?,慢慢深入觸及到了日常課業(yè)背后,孩子靈性又深邃的內心世界狀態(tài)。王楠的圖像涉及到普遍意義上的教育問題,又同時使人反思藝術作為手段介入現(xiàn)實生活的話題。他的影像試圖通過各種手法的影像實踐,介入到孩子們在應試教育體制中的成長進程,并試圖挖掘激發(fā)孩子們的創(chuàng)造力。
王楠的作品目前分為三個系列,從最初對生活場景的紀實抓拍,到“螢”系列中黑白抽象的畫面語言,再到“螢石”系列里孩子看似怪異的行為動作和毫不相干的物品之間的并置,王楠的攝影脈絡更多的是他和孩子們相處過程中,逐漸深入所產生的結果,而重要的是過程——他試圖通過創(chuàng)作的方式,來介入到孩子們日復一日的程式化學習生活中,并通過鼓勵發(fā)展孩子們課業(yè)之外的實踐,來發(fā)展孩子們的天性。這些在家長看來的小舉動,通常會被認為無用而變得毫無價值,但在王楠眼里則是真正的童真,因而也蘊含著無限的人性深度。同時,當這些孩子們的行為被鼓勵時,他們也為攝影師提供著創(chuàng)造力的反饋,這種反饋不僅是圖像上的,還有對一個教師自己所作實踐的認可。王楠的照片里面,這些因化學效果而產生的膠片斑點,或者抽象裝置和人物動作之間的“蒙太奇”,形成了一個獨立抽象的審美客體。
作為一名在中文互聯(lián)網世界中幾乎沒有任何信息的攝影師,2017年,王楠的英文名稱出現(xiàn)在了由荷蘭阿姆斯特丹攝影博物館組織的Foam Talent Call 攝影師發(fā)現(xiàn)計劃的入圍名單中。Foam Talent 每年評選的結果都在為復雜的圖像世界揭示其可能的發(fā)展方向,被稱為一份攝影媒介在當代社會發(fā)展狀況的“晴雨表”。而在2017年的名單公布之后的時間里,他依然在媒體前選擇保持緘默的姿態(tài)。
“其實也是因為我今年三十五歲,卡在了參賽的年齡段上,我就覺得報一下吧?!彼f。
王楠第三系列作品《螢石》之一
以下為王楠口述:
一
我開始接觸攝影在2006年。07年時,我拍了一張學生跳長繩的照片——一些學生在一旁搖繩,那個孩子高高地跳起來。沖洗出來的照片里,她的身姿在光線照射下形成一個跳躍的剪影,我被這一瞬間的畫面中蘊含的力量感染。
我是一名小學英語老師,一個土生土長的天津人。從小學、初中到大學我沒有離開過天津,整個人生也可以說與藝術沒什么關系。但從那個時期開始,我意識到自己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可以因為攝影增添一些亮點,一點意義。我就這樣逐漸走入攝影里。
學生一直是我主要的拍攝對象。在他們怪異的行為和想法,他們隨意書寫或涂鴉的符號,他們千奇百怪的手工作品中,我看到了一種潛藏的力量。就像一個從未受過繪畫訓練的孩子在白紙上不按規(guī)章地涂鴉,那些“瞎畫亂畫”的線條里,或許就包含著某個狂野的、自我的、靈光一閃的瞬間,它帶來一種獨特強烈的美感,甚至是一種藝術上的新的解讀形式。所以我便鼓勵學生,讓他們去發(fā)現(xiàn)自己這種潛能。
但在很多人看來,包括孩子們的父母和老師,這些就只是瞎胡鬧。
我有一個學生喜歡做一些奇怪的頭飾,她把這些看著挺怪異的飾品別在耳朵上、頭發(fā)上,有些老師給她扔掉。但我覺得這些飾品非常好看,有時我問她,你能不能把東西送給我?
有一個學生看水,他盯著水,跟水交流,水好像是他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還有一個學生從五年級開始寫小說,但是小說里有一些語文上的問題,家里人怕因此而影響語文學習非常反對。但他一直在寫,還給文字配上插圖,配上連環(huán)畫。而我一直是他忠實的讀者。
學生們那些怪異的念頭或許會受到同齡人的認可,但當你以一個老師的身份去認可學生時,他們會感覺很驚訝。我和現(xiàn)在這個班里的孩子相處了非常久,和他們有一種深厚的感情。在我面前,他們愿意去展示、去釋放他們的狀態(tài)。我去收集這些孩子的想法,關注并長期記錄那些有潛力的孩子,做一個類似于影像檔案的長期記錄,這是我三個系列作品的來源。
王楠第二系列作品《螢》
二
一開始,我的作品是純粹紀實性的。大概是從2007年開始,學校翻新、搬遷,學生的生活環(huán)境與氛圍也隨之不斷改變,我拿著相機記錄下了這些變化。
但隨后,我試圖以影像模糊紀實與虛幻的邊界,來表現(xiàn)學生的幻想和精神世界。在第二個系列“螢”里,我開始進行影像處理手法上的實驗,摸索自己的視覺化語言。我在黑白底片上做了一切能想到的嘗試,讓底片呈現(xiàn)一些非常怪異的效果,比如斑點、劃痕、形態(tài)各異的化學腐蝕。與數(shù)碼相片不同,黑白膠片具有自己獨特的質感,它充滿變數(shù),帶來巨大的失敗量,但也會帶來意外的禮物。有時,我會把底片埋在土里,靜待一段時間,期待大自然賜予它的變化。
令我驚訝的是,這些非正常的顯影方法反而讓影像更接近真實。什么是真實?我想世界上沒有絕對意義上的真實。你不僅僅去記錄,還參與其中,體驗它——那個時期我困惑、不安,想找到突破口,這些動蕩的情緒也融入作品的呈現(xiàn)里,這或許同樣一種真實的表達。
而在第三個系列里,我將孩子的肖像與孩子的作品并置,邀請觀者跟我一起走入孩子的世界。為什么讓兩種影像并置?當你看到這張照片,當你看到這個孩子,你會和這個孩子之間建立一種聯(lián)系,并在圖像呈現(xiàn)的那“靈光一現(xiàn)”中的感受到孩子的強大力量。這里的靈感來源正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孩子們閃光點的過程。
在做這個系列時,我想要自己的作品盡可能簡單。越是簡單,越能激發(fā)觀者的聯(lián)想;形式過分復雜,人的聯(lián)想反而會因損失了神秘感而大打折扣。
比如那張兩個小女孩的照片,畫面有一種非常極簡的效果,而這簡單之中又仿佛潛藏著一種巨大的能量。我覺得這可能是打動Foam獎評委的地方。
我不愛對作品做一些具體的、文本性的敘述,或者為了我的作品對某個人、某個團體更易理解來改變我的初衷。在我看來,攝影的有效性在于掌握這一門影像的、視覺化的語言,你要做的是基于這門語言,以最好的形式表現(xiàn)你想表達的東西。這個過程做好了,就是實現(xiàn)了這種有效性。
也許你覺得給這些照片配上些文字,會讓更多人明白作品的含義。但這是作品之外的東西。很多人之所以迷失自己,是因為他們想了太多作品之外的事,比如能不能順利進入市場,怎么被更多人接受之類。
第二系列的作品是“螢”,而第三系列的名字叫“螢石”,后者的命名得益于一次偶然:我發(fā)現(xiàn)用紫外線燈照射螢石時,它會在暗中發(fā)出微弱的光亮。這黑暗中的藍綠色熒光給了我一種非常強烈的感受,它很好地契合了第三系列的主題。
“螢”對我而言是一個意義深遠的字。泰戈爾有一個詩集叫《流螢集》,我特別喜歡這個詩集,尤其是開頭的詩句:
我的幻想是螢火——
點點流光,
在黑暗中閃閃爍爍。
王楠第三系列作品《螢石》部分
三
對我來說,教師工作的責任始終是擺在第一位的。而在這個過程中,去發(fā)現(xiàn)孩子們那些容易被遺漏、被忽視的閃光點,是一項重要的任務。
有時候,或許就是老師的一個否定,家長的一次誤解,就會對孩子的未來產生很大的影響。你要是老拿分數(shù)去否定一個繪畫天才,那這孩子以后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都會逐漸消失。
我告訴班里的學生,你們有任何新鮮的想法,任何感興趣的事物,做出來的任何奇奇怪怪的東西,都可以給我。我有很多紙箱子,放著他們的各種東西,有時候我甚至跑去垃圾箱邊撿被扔掉的東西。
而在老師和學生之間,攝影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溝通媒介。我拿一些相機給他們玩兒——學生很喜歡那種簡單好看的玩具相機,我?guī)麄円黄鸩脊獠季埃覀冇袝r用拍必得,然后一起等即時成像。我拍他們,他們也會拍我,他們的視角和大人是完全不同的。學生會把拍照當作當對自己的認可,攝影為他們提供了展示自己的舞臺。
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這些孩子走向了一種非常好的狀態(tài)。他們愿意跟你去交流,這種交流是發(fā)自內心的,不是虛偽的、可以做作表演出來的假象。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獲得一種滿足。
我教這個班時收到過一張紙條,是學生自己寫的,希望我繼續(xù)留在這個班。他們說如果我不教他們的話,他們就要找校長抗議。我看到這個紙條后非常感動,覺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
或許到最后,真正能說明成果的,不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作品——有些東西是超出了二維平面的。或許多年以后,這群長大成人的孩子會在某個地方,某個情境,某個時刻因這份經歷被啟發(fā),我想那個時候,這些作品的意義才會真正地體現(xiàn)出來。
當然了,這只是我在教育上的一種新的想法、新的嘗試,并不能保證它們真的有價值。我只是堅持我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去做。
我是一個情感細膩、敏感的人,我不太喜歡成人社會,我覺得我跟成年人的溝通有一定的障礙,我也不太善于表達。我的同事大多數(shù)都知道我拍照,因為學校很多老師會去拍一些活動,所以他們對攝影也比較習慣。我不會去打擾到別人,或者是去跟別人去溝通。
攝影的十年里,我覺得除了這些學生能理解我,還有在海河邊上有一棵樹,挺偏遠的一個地方,長得挺奇怪的。我發(fā)現(xiàn)它,然后把它當成一個精神世界里的朋友和它對話。有時我坐在那棵樹的下邊,一坐就坐很長時間,它可能是唯一理解我的朋友。
王楠第三系列作品《螢石》部分
四
說實話,我并沒有拿攝影當作生命里的唯一,它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因為工作的限制,我沒法像專業(yè)的攝影人那樣去各種地方。我每天坐在辦公室那個特定的書桌那兒,我面對的就是一堵墻。學校的事務占據(jù)大部分精力,留給我的只有每天一小時的攝影時間,而我拍攝的空間,就是從這面墻到教室的幾十米的位置。我想在這困境中找到一種希望,讓這有限的空間無限地擴展開來。
我的作品耗費了很長時間。跟別人不一樣——他們可以盡心盡力,甚至急功近利地去做一件事,可能幾個月,一些國外藝術家一個作品就出來了。在攝影這條路上,有的人不斷地變換形式,但根本的核心沒有改變;有的人始終在做一件事,但卻一直嘗試不斷地革新。我喜歡Foam不斷定義攝影語言的精神。比如我就是跳出攝影這個圈子,嘗試在影像之外、攝影之外探尋意義。
獲完獎之后,我做了一個比較大的一個決定,就是我要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媒體的關注、收集,我就盡量躲開,我想忠實于自己,回到我平凡的生活,把當下的最簡單的事情做好。如果沒有Foam的話,也是一個很平常的人,這就是我。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后窗工作室”,作者楊文彬、田歌。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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