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目睹家暴兒童

為什么今天我們要在這里談?wù)撃慷眉冶﹥和?/p>

目睹家暴兒童，其實是一個專門的名字。有的翻譯成家暴目睹兒童。對這個群體的關(guān)注，其實是國際上比較新的議題。我們一說起家暴議題，會討論怎么嚴懲施暴人，怎么保護女方，但從來把第三方——這個家庭里目睹這一切的兒童給忽略了。

在聯(lián)合國發(fā)布的《2013暴力侵害兒童全球調(diào)查報告》中，全球每年約有1.33億~2.75億的兒童親眼目睹過家庭暴力。在美國，每年有超過300萬的兒童目睹父母之間的暴力。13%~27%的成年人表示在兒童期目睹過父母肢體沖突。

2015年，全國婦聯(lián)的一項調(diào)查表明，中國2.7億家庭中約有30%存在家庭暴力。那我們標題里，9000萬目睹家暴兒童的數(shù)據(jù)是怎么來的？假設(shè)我們有2.7億個家庭，一家一個孩子——這當然是個粗略的估計，有丁克家庭不生孩子的，有的農(nóng)村家庭有兩個孩子甚至更多。那按照30%的比例算，就該有9000萬兒童生活在存在家暴的家庭。

有人會說，不是每個家里有家暴的孩子都目睹過家暴呀。對此我有不同看法。

上周，我在北京千千律師事務(wù)所（前身是北大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wù)中心），正好遇見一些來求助的女性，其中不少是高知，有博士后，有北京市政府的公務(wù)員。她們的老公也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職業(yè)。但這些女性被家暴時，無一例外是當著孩子進行的。

其中有一個女性，博士后，大學(xué)老師。每次她被家暴，孩子也在邊上瑟瑟發(fā)抖。為了避免傷害孩子，一發(fā)生沖突她就想避開孩子，但發(fā)現(xiàn)沒用。男的完全處于失控狀態(tài)，根本顧不上孩子。家暴時還有意識避開孩子，完全是一種想象。哪個暴君在失控的狀態(tài)，還把孩子護起來？有家暴的家庭，孩子一定會目睹過。

美國心理協(xié)會將目睹家暴列為兒童虐待的一種方式。換句話說，如果孩子目睹了家暴，相當于直接虐待他。目睹家暴兒童，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界定，是指生活在家暴家庭中的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目睹父母之間的暴力。廣義的定義，則將家庭暴力擴展到大家庭，只要是家庭成員之間的暴力，不管是他的祖輩、舅舅舅媽——孩子察覺到家庭環(huán)境中、家庭成員之間的暴力，也被歸為廣義的目睹家暴兒童。

對于目睹家暴兒童，我們的關(guān)注是不夠的。

想象一下，你在任何一個場所，看到一個人打他老婆，你可能選擇報警或者直接制止；如果當事女性受傷了，你會打120或者叫急救車。但等你忙完這一切，可能才會想到在一旁圍觀他們沖突的孩子。他目睹一切，其實一直處在受虐狀態(tài)，他需要安撫、疏導(dǎo)。

為何要關(guān)注目睹家暴兒童？

我們?yōu)槭裁匆P(guān)注目睹家暴兒童？目睹家暴最大的惡果是什么？

最糟糕的事情，是這些孩子可能養(yǎng)成暴力至上的觀念，形成攻擊性人格。我們關(guān)注目睹家暴兒童，就是要切斷這種家暴的代際傳遞。

案例1：

我關(guān)注家暴這個議題，是在24年前。初入報社寫了一篇關(guān)于家暴的報道，陪同被害人去醫(yī)院時，還遭到了施害人的持刀對峙。因為這個案子發(fā)生在很久以前，所以后來我也對他們的孩子的成長有所關(guān)注。這個孩子后來“學(xué)壞了”，最后成為街頭混混。目睹家暴，對他一生都是毀滅性的影響。

這是我當年寫的文章：《家庭暴力法律鞭長莫及》。這個案例里，男人的施暴手法非常殘忍：“一進門，丈夫照著她鼻梁抄起鐵鍬，對著腰、腿、屁股拍三鍬，然后硬往她的陰道肛門里面塞魚頭、蒜苗、雞蛋、花生，還有洗衣機管……”

為什么是魚頭、蒜苗、雞蛋？在老北京的俗話里，這都是發(fā)物。如果你有傷口，這些東西更刺激你的傷口。所以這真的是極度惡劣的做法。

我接觸到受害人時，她整個乳房都是燙傷的痕跡。男人抽完煙，直接在她胸口碾滅，導(dǎo)致她的胸口上都是鮮肉傷口。而這一切，都是當著他們四歲兒子面進行。他們住在花鄉(xiāng)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屋子很小。男人打女人時，兒子就睡在雙人床靠里位置，一直蜷縮著身子哆嗦。如果他受不了，哭著替她媽向他爸求饒，他爸就會說：轉(zhuǎn)過身，要不連你一塊打。

女人當時被軟禁起來。男人是個混混，還叫了很多人來看著她。后來她找了個機會逃出家門，上到房頂，想要自殺。男人吃飯回來看她不見了，以為她跑了，趕緊沿途找。她在樓頂想起自己的兒子，心有不甘?？吹娇词氐娜硕汲鋈フ宜チ?，才揪著這個空當，跑到幾公里外的姐姐家。姐姐為她報警，把她送到醫(yī)院時，傷情非常嚴重。我當時記錄了她最后的診斷結(jié)論：急性盆腔炎癥繼發(fā)急性腹膜炎，坐骨支骨折、尺骨支骨折，繼發(fā)肺部感染，皮膚軟組織多發(fā)性挫傷，大小便失禁。按醫(yī)生的說法，她這條命是撿回來。

這篇報道，我是在三八節(jié)發(fā)出去的。下午三四點，這人就被抓了，最后是故意傷害罪被判刑七年。受害人之前一提離婚就挨打，直到她丈夫進去了，她才得以離成婚。

后來我經(jīng)常向認識他們家的警察打聽他們兒子的近況。這孩子長大后，也開始混社會，學(xué)壞了，習(xí)慣用拳頭說話，走上暴力至上這條路。

后來我讀到一些學(xué)術(shù)論文。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目睹家暴的孩子，長大后有更高的概率，產(chǎn)生嚴重的心理問題。而我收集的多個案例，也在不斷證實這一點。

案例2：

今年夏天，我在內(nèi)蒙收集了三起很典型的家暴案。

其中一個案子，是記者紅梅被家暴致死案。這是反家暴法3月1日生效后，第一例家暴致死案。而且當事人還是名女記者，當?shù)氐碾娨暸_副主任。

媽媽死了，留下一個12歲的兒子。他用語音給他已經(jīng)去世的媽媽發(fā)了一條信息，說你等著我長大，我一定要殺了他，給你報仇。他相信暴力，不再相信法律。

案例3：

半個月前，內(nèi)蒙剛判了個死緩案。當事人叫劉國艷，被她丈夫潑汽油，重度燒傷。

我感觸很深的是他們家14歲的孩子康康對這件事的反應(yīng)。他媽媽被爸爸毀容了，但他卻表現(xiàn)的一點也不疼他媽媽。經(jīng)常媽媽打電話他也不接，反而表現(xiàn)得很同情他父親，特別希望父親輕判，還說等他出來給他養(yǎng)老。

你看他現(xiàn)在這么冷漠，但四年前，他九歲半的時候，因為對這種家暴的憎恨，甚至試圖自殺，最后被他小姨攔住。

他為什么反而會恨母親呢？雖然我們有一個原則，不能責(zé)備受害者。但在這個男孩眼中，他看到很多時候沖突的爆發(fā)，是他媽媽先做了些事惹了他爸。其實在這個角度來看，如果教給女性什么時候該怎么做，什么時候不能做什么，怎么回避沖突、保護好自己，可能確實會減少悲劇的發(fā)生，也會減少對孩子的傷害。

劉國艷的案子，發(fā)生在去年的5月。她當時提出離婚，也有兩三天沒回家，結(jié)果她丈夫就買了汽油，去她打工的超市，直接潑在她身上。她聞出液體不對勁，馬上往外跑。監(jiān)控錄像記錄了整個過程。她往外跑，這個男的攔住她，追到玻璃門那里點燃打火機，一下子就燒成一個火團。最后是重度毀容。

劉國艷現(xiàn)在生活沒法自理，皮膚粘連，手臂下面像蝙蝠一樣，必須動手術(shù)把它剪開?，F(xiàn)在老公判死緩，兒子不管他，姥姥已經(jīng)過世，七八十歲的姥爺護理她，也請不起保姆。家里人就準備賣掉他們家唯一一套房給她治病。孩子對這個事情特別在意。盡管是套空房子，但對他來說就是他的家。他就說，如果房子也賣了，我再也沒有一個家了。

我后來寫這篇報道，是想幫他們募捐，能幫一些算一些。更想讓這個孩子看到希望。

這是康康小時候跟媽媽在一起的笑容，非常燦爛。然而我收集他的時候，自始至終沒有一個笑容，非常冷淡。但他媽媽卻對我非常感謝，說如果你不來收集，幾個月他都不接電話、見不著他。目睹家暴，對一個孩子的傷害太深了。

案例4：

這個例子是典型的以暴制暴。三十年的家暴，最后妻子實在受不了，用錘子把丈夫給鑿死后焚尸。

這個家庭的孩子已經(jīng)很大了。但這個兒子跟我說，從五歲記事起，他就天天看他母親被家暴。他特別記得七歲的一件事。他有一次淘氣把一個東西摔了，他爸從屋這頭，一腳給他踹到屋那頭，幾乎踹死，還送去醫(yī)院搶救。

他很害怕他爸爸。他爸1米8的個，他媽媽1米4，又有小兒麻痹，所以他覺得媽媽保護不了他，他也保護不了媽媽。

他做的唯一一件反抗的事，是17歲那年，看到爸爸暴打媽媽之后，他連夜騎摩托車，又換火車，帶他媽媽跑到另一個城市去。但他爸爸發(fā)現(xiàn)他倆離家后，天天提著刀去他媽娘家威脅他的舅舅、姨媽。再不告訴他人在哪兒就要殺了他們。鬧得不行了，媽媽還是妥協(xié)了，他爸爸跪下下了保證。但之后這么多年，并沒有改變。

29歲，他結(jié)婚回家發(fā)現(xiàn)他爸正揮刀砍他媽，他自己上去用胳膊擋了一下，現(xiàn)在手上還有一個很長的傷疤。他跟我說，他爸沒有輕重，順手抄起工具就打，什么方便就是什么，包括殺豬刀，甚至用過拇指粗的螺絲鋼。

后來父母搬來跟他們同住，幫忙照顧孫子。有一次他外出打工，回來發(fā)現(xiàn)他媽爸打他媽，直接把耳環(huán)揪下來，把他媽整個耳朵都揪豁了。更讓人痛心的是，他們的兒子，就是孫輩，現(xiàn)在也在目睹爺爺打奶奶?，F(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13歲了，依然不敢晚上一個人睡覺。

我問這個成年的兒子，你媽媽把你爸爸殺了，你怎么看？他真的是跟我苦笑著說：如果我爸不把我媽先殺了，我媽就把我爸殺了，早晚的事。

一些律師現(xiàn)在在全力幫助這個媽媽。小叔子也證明，嫂子結(jié)婚幾十年，一直被他哥哥打。全村甚至有500多人簽名證明。還有多名目擊者證明，當時是這個男的威脅要殺孫子，女的才跟他拼命。

從這么多的案例，還有學(xué)術(shù)研究的結(jié)果來看，目睹家暴兒童，和直接受虐，受到的創(chuàng)傷是一樣的。

首先的一個心理問題，是自卑、自責(zé)和羞愧。那天有個從小目睹家暴的孩子還問我：張老師我一直想，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媽在替我受過；如果我特別優(yōu)秀我爸會不會就不找茬打她。有些孩子會歸咎于自己，然后緊張不安、憤怒恐懼、無助。我總是強調(diào)，這跟你其實沒有關(guān)系。

更嚴重一些的心理問題，包括認知偏離、情感障礙、性格扭曲，嚴重的有企圖自殺。還有就是崇尚暴力、復(fù)仇，甚至長大后殺他媽殺他爸。比較常見的，孩子的學(xué)業(yè)、日后的事業(yè)、婚姻多少都會受到影響，不少人對婚姻喪失信心，不敢結(jié)婚生子。很多案例里，孩子小時候很乖，后來卻成了問題少年、問題青年，大了之后甚至報復(fù)社會。

剛才說到的劉國艷的孩子康康，非常典型。九歲半時因為家暴試圖自殺。那個時候他還那么愛他媽媽、心疼他媽媽。但現(xiàn)在就表現(xiàn)得非常冷漠，再也看不到笑容，對任何人都很仇視，懷有敵意。

他說，有一次他爸打他，他幫媽媽說話，然后他爸爸差點打死他，他就不敢吭聲了。

他媽媽出事之后，他就轉(zhuǎn)學(xué)了。沒兩天，跟同學(xué)互毆被警察叫去?，F(xiàn)在他也輟學(xué)了，不回家住，誰給他錢就跟誰親。他媽媽這邊，小姨為了救助他媽，賣了房，搭了50萬進去，他沒表現(xiàn)出感激。但他爸爸這邊，大伯給了他500塊錢，他立馬可以和那邊的人一起說他媽怎么不好。他跟我說自己已經(jīng)自立了，修摩托車掙錢，但其實所有的生活費都是家里人在給，不給錢就鬧。

我當時問他，你媽媽現(xiàn)在成這樣，你恨不恨你父親？你看他的回答，全是反問，“我為什么要恨他”？他覺得自己媽媽有問題，把他爸逼成了這樣，所以不恨他父親，希望能給他認定為自首，出來給他養(yǎng)老。我的感覺就是，這個小孩離正常的是非觀已經(jīng)很遠了。

怎么保護目睹家暴兒童

關(guān)注、幫助這些孩子，其實需要一定的制度設(shè)計。而我們國家現(xiàn)在這一塊的制度是空白的。缺乏相應(yīng)的制度設(shè)計，關(guān)鍵在于我們之前對這個群體沒有認知，沒有把目睹家暴和受虐兒童之間劃上等號。全國婦聯(lián)有做目睹家暴兒童工作試點的想法，我們也可以追蹤觀察。

需要的制度，首先是庇護所。反家暴工作有一個概念，是黑色24小時。如果受到傷害后的24小時沒有一些干預(yù)，非常容易發(fā)生一些以暴制暴的惡性事件。我們國家的家暴庇護所一直沒有很好的建設(shè)起來，經(jīng)常就是曇花一現(xiàn)，看報道說建立起一個庇護所，但三天兩頭就關(guān)了。有了庇護所，家暴發(fā)生后，孩子和媽媽有地方可去，有基本的物質(zhì)保障。

其次就是父母教育機構(gòu)。像劉國艷的案子里，他們家的孩子康康特別跟我說，我們家特別需要。他說他們家很多矛盾，其實是他媽先挑起來。在看他來，如果把他們兩個一塊教育，同時疏導(dǎo)，才有可能解決問題。

第三個是兒童支持小組。像康康9歲半時，想不開，想自殺，走投無路，那得有人專門給他做心理疏導(dǎo)。

第四個是危機家庭監(jiān)控、防治制度。在國外，社區(qū)有一個名單，定期有社工去這些家庭看看孩子怎么樣。

此外，還有強制戒酒這樣的幫助中心。例如我去的內(nèi)蒙，酗酒人比較多，我收集的三起全部都是酒后傷人。康康專門說，我爸只要不喝酒，對我和我媽都特別好，早給我爸找一戒酒的地兒可能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

對于目睹兒童的救助，專業(yè)、非專業(yè)人士都需要。所謂專業(yè)人士，需要律師、社工、心理咨詢師、反家暴專業(yè)機構(gòu)。而所謂“非專業(yè)”人士，比如親人、朋友、老師、學(xué)校的支持，還有我們媒體、社會組織的宣傳都是非常必要的。

不管我們以什么身份關(guān)注到這些目睹家暴兒童， 最主要的是積極傾聽，同時尊重孩子隱私。不要逼著孩子說這說那。

我這里特別提出，要避免兩個錯誤做法。一個是不要追問暴力細節(jié)，這很可能造成二次傷害。第二個就是尊重孩子的感受。像我這次收集康康，一塊去的有一個律師，對這個案子特別生氣，在康康面前經(jīng)常脫口而出，“就你爸那畜生、王八蛋”。康康聽到這話很不舒服，要不是我們在那兒，搞不好會抄起刀來。他小姨跟我說，這孩子老覺得外面的人在想辦法給他爸爸判更重的刑。我們外人覺得他爸再壞，在他心里還是他的親人。

我們不管做什么，最終的目的是幫助孩子健康成長，要樹立的是一個反家暴的理念。一定要告訴他們的是，無論發(fā)生什么，家暴都是不對的；另一個要讓他們明白的，父母間的矛盾，沒你的事，不是你的錯。

在對孩子的教育里，有一個安全四部曲。生活在發(fā)生過家暴的家庭，當這種事再發(fā)生時，需要教會孩子們該怎么做。

第一步，不要刺激施暴人。父母在沖突中、情緒中，孩子一句話說不對，很可能連孩子一塊打。孩子第一步學(xué)會自我保護，不要再說些話刺激這個施暴者。

其次，讓孩子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鄰居家，甚至家里的柜子里。

下一步是打電話求助，必要時向鄰居親友或者110求助。

原則就是先保護自己，有條件再救助母親。

家暴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問題，它對我們社會方方面面都帶來了很多危害。整個社會要齊心努力，認識到目睹家暴兒童受到的傷害，從國家到社區(qū)，方方面面都有預(yù)防和干預(yù)。相信這個群體受到的關(guān)注多了、支持多了，在自己和他人的努力下，走出家暴陰影，找到安全感、尊嚴感和價值感。

問答環(huán)節(jié)

問：我們國家在性侵、家暴方面的立法還有什么缺失？

答：問題有很多。

例如強奸罪，立法上就有漏洞。我們的立法只懲罰男人強奸女人這一項。但比如說女人，利用職權(quán)讓男人就范，女性違背男性意愿發(fā)生性關(guān)系，就沒有法律規(guī)制。同性戀之間，男男或女女之間的強迫性行為，立法也沒規(guī)定。

又例如性侵幼女的問題。我們有猥褻兒童罪，刑期五年。要判到五年以上，判到最重的十五年，需要是聚眾或者在公共場所當眾猥褻。我寫過一個非常惡劣的案子，是2015年一個父親在網(wǎng)上曝光的。他是從柬埔寨取得媳婦，生了孩子，女兒半歲時補辦婚禮。在婚禮當天，媽媽給女兒換了紙尿褲，把她送到同村的遠房姑姑家，姑姑看別人打麻將也想上桌，又把這個小女孩交給旁邊一個遠房的親戚抱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青年。這個男青年抱著小女孩，離開婚禮現(xiàn)場，

到了兩公里外的土坡。回來后，女孩一直哭，紙尿褲上全是血。法醫(yī)鑒定，小孩陰道裂傷，構(gòu)成二級傷傷害。這樣就夠刑事立案了。這個男青年的辯解是，小女孩要尿尿，他給女孩把尿，一只手托著屁股，孩子一鬧一扭，無名指滑進女孩陰道。

這個辯解很荒唐。國際上很多國家立法，都將這種情況作為強奸罪處理。對于幼女，施害人的身體部位觸及了受害者的生殖器，就是強奸。但中國，強奸幼女要求必須是男性的生殖器接觸幼女的生殖器。所以這個案子不能按強奸走，只能按猥褻幼女走。但猥褻他沒有聚眾、沒有在公共場合，不符合加重的情節(jié)，就只判了五年。這個案子其實就是體現(xiàn)出我們強奸罪立法的一個問題。

還例如性侵未成年人。非常可惡的是嫖宿幼女罪，一直到2015年才刪掉。在中國，強奸幼女，可能判十年以上或死刑，但如果我給了你錢，變成了性交易，判的就輕了。嫖宿幼女罪，最高是15年，但是強奸幼女就可能是死刑。我在云南做過很多調(diào)查，其中一個案子，一個女孩被人帶到賓館，強暴她的人給她買了五串羊肉串。兩塊錢一串，一共十塊錢。當晚，她被強暴了好幾次。強暴者的辯解就是，這是性交易，給女孩報酬了。還有個案子里，一個傣族女孩，發(fā)育比較早，是她媽媽受到引誘，讓自己女兒做性交易。皮條客收了兩萬塊，她媽媽可能拿到五百一千元，但強奸她的人就利用嫖宿幼女這條法律，說自己付過錢，于是得到輕判。

嫖宿幼女呼吁了很久，2015年刪掉了。但關(guān)于性侵害，我們國家現(xiàn)在是沒有精神賠償?shù)?/strong>。如果被強奸，少一條胳膊、少一條腿，按傷殘鑒定八級、二級，你可能得到8萬、5萬、10萬不等的賠償。但如果是性侵幼女，沒有造成肉體傷害，則沒有一分錢的精神康復(fù)費。2013年，四部委發(fā)布的《關(guān)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里，提到了精神康復(fù)費。明確了未成年人因被性侵害而造成的人身損害，需要賠償?shù)目祻?fù)治療費用包括進行身體醫(yī)治和精神診治所支出的費用。但是到現(xiàn)在五年了，一起得到賠償?shù)陌讣紱]有。因為司法賠償，需要司法鑒定的結(jié)果，但心理康復(fù)是沒法做司法鑒定的。即使心理評估專家評估孩子需要心理康復(fù)，法院會認為這個專家沒有司法資質(zhì)。

2005年，廣西南寧三塘小學(xué)的梁老師強奸了13個女孩被槍斃。受害女孩沒有得到一分錢賠償。這些孩子有的得了性病，有的沒法在當?shù)乩^續(xù)生活需要轉(zhuǎn)學(xué)、安置，一分錢也沒得到。這些孩子的代理律師張書國律師，當時就提出，那處女膜也是物質(zhì)，處女膜受損，一個索賠20萬。很多人說他炒作、賠償處女膜是噱頭，但我不這么認為。在沒有辦法賠償精神損失時，這些孩子又沒有受到其他肉體傷害，只能想這個辦法，將處女膜破裂解釋成肉體傷害。最后，教育局、當?shù)卣o一個小孩賠償了幾萬快。但從那以后，師源性性侵案精神康復(fù)賠償才有了關(guān)注和發(fā)展。

對14歲以下男孩實施性侵是猥褻兒童罪，如果肉體受到傷害則可能是傷害罪。刑法修正案九修改后，猥褻罪沒有性別限制了，性侵男性放在猥褻罪里。在那之前，性侵14歲以上的男性，沒有法律規(guī)制。

我收集的一個極端的案例，是一個14歲的傣族男孩。有一次獨自在山上放牛時，被一個40多歲的光棍強奸了。雞奸被認為是很可恥的，所以這個男孩回家后也沒有跟任何人說，直到他肛裂很嚴重才被發(fā)現(xiàn)了。當時他的傷口已經(jīng)化膿非常厲害了。在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干預(yù)下，施害人跟男孩家屬約定賠償兩萬元治療費。但當那位光棍了解到對于男人強奸男人沒有法律規(guī)制，男孩也沒有具體證據(jù)時，就一分錢也都不給。之后不到一年，這個男孩因為病灶癌變，最后得直腸癌死了。

問：對于目睹家暴兒童，我覺得外部的介入有時很無力。例如我們做社工的，不管你怎么陪伴、疏導(dǎo)，孩子回到家后可能看到的還是那些。

答：我的意見，就是勸這些父母離婚。我是研究家暴的，他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n次。我見過太多例子了，很多女的對男的還是留有希望。甚至報了警，也會反悔，生怕警察反而會傷害自己丈夫。我經(jīng)常問她們，你還管他？他打你時管你怎么活了嗎？他管孩子怎么活了嗎？

有了第一次家暴，就勸一方趕緊離婚，把孩子帶走。最起碼，父母不在一起，孩子能少受些刺激。比起呼吁政府建立干預(yù)制度，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勸說離婚，把這種家暴零容忍的理念傳遞出去。

我之前寫家暴的文章發(fā)表在三個平臺，很多人看完后表示，之前還想著為了孩子維持完整的家，但是看完文章后就只有一個字，離！這些女性看了這樣的報道，就知道不離婚并不是為了孩子好。為了孩子，才要果斷能離婚。離婚才是救這個孩子，才相當于救了整個家的子子孫孫，好幾個家庭。否則，目睹家暴的孩子，還可能把暴力延續(xù)下去。

問：前段時間高鐵上爸爸猥褻女兒的案子，您怎么看？

答：第一，這個事情之所以成為一個很敏感的、大家關(guān)注的公眾輿論事件，讓大家生氣的點，是公安的回應(yīng)。經(jīng)調(diào)查是父女關(guān)系，所以就不構(gòu)成猥褻。這在法律上根本不成立。在性侵案中，熟人作案要占到百分之七八十。親生父女間的性侵絕不是鳳毛麟角。作為執(zhí)法單位，公安部門得出的結(jié)論，因為他們是父女關(guān)系，因此不構(gòu)成猥褻，非?？尚Α？尚χ?，我們必須關(guān)注什么？這個女孩子到底有沒有被她父親猥褻，要看猥褻的構(gòu)成要件。以刺激或滿足性欲為目的，用性交以外的方法實施的淫穢行為。這里面是否是父女關(guān)系，不能作為例外排除。

第二，這個事情必須要進一步調(diào)查。人們看到火車上那一幕，要作為線索，要有進一步的調(diào)查。公共場合都這樣做，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在家里，在孩子媽媽姥姥不在的時候可能發(fā)生過什么？不能一查說他們是父女關(guān)系就完了，律師也好、社工也好、司法部門也好，總得有人深入調(diào)查這個女孩身上有沒有發(fā)生過其他不好的事情。

第三，如果各種調(diào)查說，這個父親并沒有猥褻的故意，他就是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愛才是合適的，怎么做是不可以的，這說明我們的性教育，無論對這個女孩、對她的父親，還是她的母親、姥姥，都是非常落后的。之前有一個律師很真誠地跟我說，自己是湖南農(nóng)村出來的，我們的父親也跟我們親，就是這樣親的，真的沒什么其他邪惡的念頭。你可以說是文化，但這是一種陋習(xí)。面對陋習(xí)，我們的社會需要改變，否則怎么教育孩子？如果的確只是單純的父親與孩子的親昵行為，就透視出我們家庭早期性教育的缺失，包括父母孩子都不知道所謂愛的表達方式的邊界、邊際在哪里，需要加強培訓(xùn)教育。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C計劃”，作者張倩。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