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光”
“有光”這兩個字很有意思,我們原先只知道周有光,現(xiàn)在知道還有一個“錢有光”。那么,什么叫“有光”?我們看到國內有很多老學校,只要有“光”這個字,多數(shù)都是教會系統(tǒng)的,像上海的光華大學,自貢的蜀光中學。
對于基督教而言,它是一個創(chuàng)世傳說,“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區(qū)分了白晝和黑夜。所以“有光”在社會生活中成為啟蒙的代名詞。剛才講到的周有光,百歲老人,去年剛去世。他的一生經歷了許多波折,轉換了很多角色,但是他有一個始終不變的追求,尤其是到晚年,就是以啟蒙為己任,寫了很多書,發(fā)表了很多文章。他說啟蒙,無非就是堅持理性、堅持人性、恢復常識。他說現(xiàn)代化的社會標志,就是“人的身體從限制行動到自由行動,人的頭腦從不許思考到獨立思考,從此歷史開始了現(xiàn)代化” 。
《有光的教育》楊東平教授在有光空間演講
但是大家知道,在中國,啟蒙的任務并沒有完成,啟蒙之路也非常漫長。
我最早意識到“光”這個概念,是源自“自然之友”的創(chuàng)始人梁從誡先生——他的父親叫梁思成。他當時兼任《知識分子》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吨R分子》每一期的封面,都是同一幅黑白照片,一扇打開的門,寓意是“讓光照進來”。梁先生家的墻上還掛著這幅照片。
《知識分子》雜志書影 源自楊教授演講PPT
“光”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通俗的釋義,常和“明”連在一塊,明,是耳聰目明、聰明、明白的意思——光明——這是對光的生長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肯定。光,還有另外一個常用組合,叫做“靈光”。它和剛剛講的聰明還不太一樣,它既可以指靈感,通往創(chuàng)造性;也可以指一種人生的境界、靈性的生活。
關于這種人生境界,李叔同最著名的學生豐子愷,做過這樣一個解釋,他說:“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的生活,很好理解,豐衣足食、子孫滿堂、生活圓滿;精神的世界,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有的人會沉醉在自己對藝術、文化的追求當中。就像上樓,第一層樓是物質生活,第二層樓是精神生活,絕大多數(shù)人到第二層樓就滿足了。只有少數(shù)腳力強勁的人,還會走上三層樓,這第三層樓就是對“靈性生活”的追求,這樣的人,他不滿足于吃吃喝喝、音樂欣賞,他還要追問人生的價值,探尋世界的意義,最終走向一種信仰。這種有信仰的生活,在中國應該說是比較少的,但這也是靈與光的一種啟示。這是我個人對于“光”的一些理解。
豐子愷和孩子們 源自楊教授演講PPT
怎樣有光?
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孩是天然有光的,兩個眼睛閃亮。但是漸漸的,到小學畢業(yè)時,目光就暗淡了;到初中畢業(yè),眼神已經迷茫;到大學畢業(yè),有人形容是“失魂落魄”,隨波逐流的狀態(tài)。一個活生生的人,經過若干年的教育之后,沒光了、沒色彩了、黯淡下來。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對所有教育人都十分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
如何“有光”?當然是如何教育的問題,如何教、如何學。但在思考如何教與學之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兒童觀。兒童觀的問題,在我們很多教師培訓中沒有把它作為一個前提,往往只關注教學本身。其實,兒童觀是需要啟蒙的。
西方人文主義的啟蒙,發(fā)現(xiàn)兒童是一個重要的坐標。從盧梭、到蒙臺梭利、到杜威等,逐漸建立起兒童本位的價值。在西方教育中又有兩個源流,一個是理性主義的,另一個是自然主義的。盧梭是自然主義教育的主要倡導者,他提出了一個很亮眼的培養(yǎng)目標:“培養(yǎng)野蠻而高貴的人”。野蠻,身強力壯、吃苦耐勞、崇尚自由;高貴,情趣高雅、追求卓越、嚴于律己,寄托的是一種人的理想。
然而,這樣一種追求,包括以兒童為中心的教育,與我們的現(xiàn)實卻是愈行愈遠。童年的消逝是一個世界性的話題,工業(yè)文明對人心智的異化,使很多兒童過早地失去童年,最典型的就是童工,整個社會也不再把兒童當兒童來對待。近些年來,這種異化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美國的這本暢銷書《林間最后的小孩》記述到的——人和自然的關系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退卻。
我本來以為這種現(xiàn)象在美國要好一些,但事實上,在美國同樣非常嚴重。小孩寧愿待在房間里打電子游戲,也不愿意到自然中去,他說草地上沒有電源插頭。說到此,我想起三毛寫過的一個故事,名字叫《塑料兒童》,講的也是一個類似的經歷。有一天她到親戚家做客,家里有一幫小孩,她說我?guī)銈內タ春0?!于是一幫孩子坐她的車去看海,孩子們一路上都不抬頭地在玩電子游戲,到了海邊,看了一眼說,哦,這就是大海啊,我們趕快回去吧,六點半動畫片就要開播了。而在大自然中生活,原本是培養(yǎng)一個健康人的最有效的途徑。
《童年的消逝》《林間最后的小孩》書影
走向全人教育
我們看著萬物啟蒙,從一所學校的一門課程,漸漸變成一個肩負著高大文化使命的通識教育空間,而且正在走向全國。它連接、衍生了這么多概念:跨學科、文化啟蒙、母語探究、全人教育、項目式學習、體驗式教育、多教師協(xié)作、跨社區(qū)教學、行旅學習等等。它提出了面向中小學生的“博雅教育”概念,指向培養(yǎng)全人的目標。這個概念過去主要在大學教育中使用。古典教育作為一種少數(shù)人享有的教育,是一種重視思辨、審美、修辭、藝術等教養(yǎng)的教育,形成博雅教育的概念。文藝復興時期,培養(yǎng)無所不能的人、全面的人的教育主張博興。此后,“博雅教育”的概念不斷發(fā)展演變,現(xiàn)在多稱之為“通識教育”。大學的理想一直是培養(yǎng)“通人”而非僅僅是專家。我本人在1989年時出的第一本書《通才教育論》,討論的正是蘇聯(lián)模式的“專才教育”與社會需求和人的理想的背離。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離培養(yǎng)全人、通人的目標越來越遠。過度專業(yè)化的分科教育一直下放到中小學。
萬物啟蒙中國文化通識教育路徑 源自 萬物啟蒙
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兩種知識、兩種學問、兩種治學方式的分野。這兩種知識,通俗地講就是“有用的知識”和“無用的知識”。臺灣的黃武雄老師,將前一種稱為“套裝知識”,就是教科書里從小到大灌輸?shù)摹⒃诮逃S流水線上的標準化知識。與之相對的另一種知識,來自生活、來自實踐、來自經驗,是杜威、陶行知、毛澤東最為看重的。現(xiàn)在許多受過教育的人,缺乏的主要是這種實踐性、經驗性的知識。與之相應,有兩種本事,一種強記博聞,口若懸河,但人云亦云,見地一般;一種有見地、有眼光、有智慧。它對應了兩種治學方式,一種是來自蘇格拉底、孔子的,自學、問答、互學;另一種就是灌輸、考試、填鴨式,重視記憶和標準答案,從而導致兒童逐漸喪失他的靈性、好奇心、想象力,乃至身體健康。萬物啟蒙就是追求“兒童與萬物共生長”。我們今天各種各樣的教育創(chuàng)新,都是一個任務:從不同的方向突圍!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和心和基金會設立的全人教育獎
中國的和世界的
萬物啟蒙這個概念為什么會越來越宏大,越來越深刻,因為它還建立了另外一個坐標——中國文化通識教育——這是很了不起的。有一個“錢鋒之問”:我們有沒有可能走出一條中國文化通識教育之路?
錢鋒老師在上課 源自楊教授演講PPT
在我們的教育現(xiàn)實中,教育民族化的追求早已消失退位了。其實在建國之初制定的《共同綱領》里,確定的新民族主義的教育和文化方針,就是“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教育,明確把“民族化”列在首位。但是這些年,走遍中國也看不到一所真正的有中國氣象、中國風格、中國文化內涵的學校。我們的公辦學校,完全復制西方的教育工廠模式,用考試和分數(shù)代替教育。
這背后,是中國進入現(xiàn)代以來,糾纏至今的“古今中外”之辨,如何調和中西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化。清末提出“中體西用”的方針,50年代之后事實上是全盤蘇化,又經歷與傳統(tǒng)的“徹底決裂”,中國教育陷入體用倒置、“有用”而無體的窘境。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今天老是要強調“立德樹人”,因為教育的這一根本幾乎被架空了,學校教育淪為考試之學。
整合古今中外,在理論層面的構建相對而言容易一點。早在30年代,同為杜威弟子的陳鶴琴提出過“活教育”理論,活教育的目標是一個同心圓,核心是人,第二圈是中國人,第三圈是現(xiàn)代中國人。通過一個同心圓打通了古今中外。這個教育目標不但結構非常圓滿,而且非常具有操作性,今天看來完全不過時。這種具有民族風格、民族文化內涵的教育要落到實處,還需要落實到課程和教學過程。錢鋒從中國文化當中提煉出一些概念,尤其是“物象文化”的概念,從“載物”到“齊物”到“格物”,把“格物”作為萬物啟蒙通識教育的基本路徑與方法,構建了一個“學、問、思、辨、行”的學習過程,是非常有創(chuàng)意的,為我們探索中國文化本源的教育提供了一種現(xiàn)實的新路徑。
萬物啟蒙“問思辨”課堂模型 源自 萬物啟蒙
關于中國和世界,這個話題重大且深刻。周有光主張“要從世界看中國,不要從中國看世界”。他認為,最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或者“西風壓倒東風”這樣的問題。費孝通晚年也倡導一種文化自覺:人對生活于其中的文化有“自知之明”,從而在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與各種文化能和平共處、各抒所長、連手發(fā)展,所謂“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nbsp;
這種中國文化的教育,還有一個很現(xiàn)實的目標,就是培養(yǎng)現(xiàn)代中國的君子。這個目標在30年代一些大學校園討論博雅教育的時候也提出來過。當時潘光旦等人提出,中國知識分子的培養(yǎng)目標是“士”與“君子”這兩種人格的結合,“士不可以不弘毅”,有士人風骨;“君子”則知書達禮、溫柔敦厚、“溫良恭儉讓”。今天,無論是“士”還是“君子”,這兩種人格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已經越來越淡薄。我們現(xiàn)在的培養(yǎng)目標“建設者和接班人”之類,只具有政治性而乏文化人格。比較理想的表達,是培養(yǎng)社會主義社會的合格公民。這種培養(yǎng)君子、現(xiàn)代公民、世界公民的教育追求,也許可以用“文化中國人”來指稱。
萬物啟蒙培養(yǎng)目標 源自楊教授演講PPT
所以萬物啟蒙倡導培養(yǎng)“中國君子、世界公民”,是值得追求的。一個現(xiàn)代中國人,必然是一個面向世界的中國人。然而許多走向世界的中國的80后、90后、00后,他們的中國文化含量正在逐漸退卻。有人說50后有一顆中國心,70后有一顆中國胃,那到80后就連中國胃也沒有了,他們已經習慣于麥當勞、肯德基。再延伸至第二代、第三代華人,可能最后剩下的只是黑頭發(fā)黃皮膚。所以培養(yǎng)有文化根基的中國人,意義是非常重大的。
社區(qū)學習中心的意義
我對有光教育空間的另外一層感觸,就是在社區(qū)的學習。這是當前教育創(chuàng)新的一個非常重要、非常積極的方向,它超越了狹義的課堂教學,把教育拓展到了學校之外。過去我們稱之為“社會教育”,但它與面向社區(qū)的文化教育還是不太一樣。上海的創(chuàng)新教育理論家顧遠提供了教育創(chuàng)新模式從1.0到2.0到3.0的評價坐標,基本方向是學習過程越來越走向個性化、社群化;學習空間逐漸從學校內走向學校外,社會即學校;學習資源不再局限于教材,而是提倡以萬物為教材,以世界為課堂,所謂“學校在窗外”。走向社會化學習,是學習化社會的一個基本形態(tài),是一種大的發(fā)展趨勢。
以萬物為教材的萬物啟蒙課程 源自 萬物啟蒙
當然,從1.0到3.0,每一個階段都包括了教師、教材、教學方法、課堂等諸多方面。我們知道,傳統(tǒng)教育有三個中心,一是教師中心,二是教材中心,三是課堂中心,以前就是把教育框定在這個概念下。我個人認為,在近20年的新課改當中,教師中心這一條戒律正在逐漸被打破。以學生為中心,讓學生自主學習、小組討論已經非常普遍;但是,在教材中心、課堂中心方面,改變還非常少。雖然新課改規(guī)定了國家課程、地方課程和校本課程三類課程,但很多學校的地方課程和校本課程難以實現(xiàn)。萬物啟蒙就為這種實現(xiàn)提供了一個可操作性的路徑,可以幫助學校根據(jù)在地文化建構校本課程、為教師提供專業(yè)的課程培訓。
打破這三個中心,背后的邏輯就是走向生活教育。我所在的21世紀教育研究院,每兩年會舉辦一次LIFE教育創(chuàng)新大會,倡導的就是生活教育的理念,“為生活重塑教育”。來自生活的教育,面向生活的教育,必然是生活化、社區(qū)化、鄉(xiāng)土化的,是自下而上的。2019年4月,我們要在成都舉行第三屆LIFE教育論壇,它的口號是“多元、跨界、連結、賦能”。所有面向未來的、有價值的教育創(chuàng)新,都會體現(xiàn)這樣多元、跨界、合作的價值。
教育家精神
有光教育空間的實現(xiàn),還源于一種教育家精神。今天能夠到這個現(xiàn)場的,可以說都是全國校長、教師當中,具有這種精神的人。這個活動不是教育局辦的,不評職稱,也不發(fā)獎金,為什么還愿意來?因為他們不安于現(xiàn)狀,不甘于平庸,希望對教育有所改變,希望讓學生眼睛有光。
陶行知說我們要做“第一流的教育家”,敢于探索未發(fā)明的新理,敢于進入未開化的邊疆……總之,要創(chuàng)造,要創(chuàng)新。其實教育改革、教育創(chuàng)新最核心的要素,就是教育家精神。在一所辦得好的學校背后,都有一位這樣的教育家。昨天我們看到上橋南開小學的蔣芳校長,讓人敬佩。一個名校校長,在名校待一輩子,很容易獲得各種社會聲譽、個人名譽、還有升學率……但是她愿意到一所薄弱學校,去改變教育生態(tài),幫助弱勢人群,這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教育追求,這才是教育家的本事與境界。古今中外,所有的教育家都是以轉變、改造后進生為己任,典型的像馬卡連柯。我們現(xiàn)在把最優(yōu)秀的學生掐尖弄到一所學校,然后上清華北大,以此作為成績。這種事情換任何一位校長都并不難做到,因為這是學生的本事,而不是校長的本事。
陶行知認為的教育家精神 源自楊教授演講PPT
最后,我想用陶行知的這首詩,和大家共勉:
人生天地間,
各自有稟賦。
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
錢鋒則說:一生只做一件事。
讓我們共同做好教育這件事,謝謝大家!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教育思想網”,作者楊東平。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2、芥末堆不接受通過公關費、車馬費等任何形式發(fā)布失實文章,只呈現(xiàn)有價值的內容給讀者;
3、如果你也從事教育,并希望被芥末堆報道,請您 填寫信息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