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認是一個比較木訥的人,看見熱鬧,往往躲得遠遠的??捎行r候,你不看熱鬧,熱鬧卻非要找上你,這個時候,我就認為,與這熱鬧有緣,不可不熱心一下了,比如這次因童話大王鄭淵杰怒懟曹文軒所引發(fā)的熱鬧,我本來是不關心的,可因為酷愛讀書的凌宗偉老師在朋友圈分享了這篇碼字民工寫的《鄭淵潔其實懟錯了:曹文軒賺大錢的原因揭秘!》(刊“騷客文藝”2019.5.6),故不可不瞧上一瞧了。
文章開頭便說,“4月19日,童話大王鄭淵潔怒懟‘著名兒童文學大師’曹文軒,稱大師打著講課的幌子,和書店、學校勾結(jié),向?qū)W生兜售童書。對這種涉嫌違規(guī)違法的不要臉行為,大王誓與之劃清界限……大王遂主動退賽,告別了中國作家榜。但大王的告別宣言有個前提,中國作家榜要區(qū)分‘進校賣書作家’和‘非進校賣書作家’,否則不跟你們玩兒”。
碼字民工則認為,“這事兒大王沒看透。中國作家不應該這么分類”,“而要區(qū)分的是‘教材作家’和‘非教材作家’”。他的根據(jù)是在某電商平臺,按評論數(shù)降序排列,“大王的童話作品評價數(shù)卻不到1萬”,而“大師的作品(《草房子》),評論數(shù)穩(wěn)定地保持在35萬+”,“35萬人評論,說明至少35萬人買書”。
作者進一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35萬+是個神奇的數(shù)字。這是個分水嶺,沒達到這個數(shù)字的,不是算大師”。而能達到大師級別評論量的,分別是《獵人筆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名人傳》《湘行散記》《白洋淀紀事》,全都是35+,其作者分別是屠格涅夫、奧斯特洛夫斯基、羅曼·羅蘭、沈從文、孫犁。
此六部作品,內(nèi)容各異,作者分屬中國人、俄國人、蘇聯(lián)人、法國人,可為何他們的作品在此電商平臺的評論數(shù)竟然全都是齊刷刷的35+呢?
作者更進一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上述六部作品,全都入選人教版語文教材,而其中曹文軒不但是作家,還是人教版《語文》教材小學部分的主編之一。作者最后得出結(jié)論:
“大師身兼教材的主編,把自己的作品寫入教材,一旦成為‘教材作家’,狗爪子綁個筆都能成大師,這就是我們的判斷?!?/p>
一
看完這場熱鬧,腦子中突然冒出這么個想法:在作家(限本國)、作品、語文課本與校園之間,可得出如下四種排列組合:
1. 作品進課本,人也進課堂的作家,如曹文軒等;
2. 作品進課本,人不進課堂的作品,如李白、杜甫等;
3. 作品沒進課本,人進了課堂的作家,有許多,不列舉;
4. 作品沒進課本,人也沒進課堂的作家,如周作人等。
上述四種情況中,第一種最好,作家、作品與學生來個親密的接觸;
第二種次之,第三種又次之,最不濟者當屬第四種。
處于第一種情況者,電商平臺當有35+左右的評論量,其作品的銷量一定十分可觀。
第二種情況,雖人不進課堂,但作品為學生們所熟悉,對作品之銷售影響應該也不是太大。
第三種情況,因為作品沒能進入課本,所以覆蓋面十分有限,但如果人足夠勤快的話,多跑幾所學校,對作品的銷售就也是有好處的。
最慘的當屬第四種,人和作品都與中小學生無緣。從以往的調(diào)查情況來看,我國人群的閱讀狀況,最能讀書者當屬中小學生,一旦參加工作,步入社會,除了專業(yè)用書與純粹消遣的書外,許多人就根本不看書了,如此說來,處于第四種情況的作家與作品,豈非極為“悲慘”?他們的作品,許多人恐怕終身無緣以知了,更遑論去買來閱讀。
行文至此,猛然想起一件事來,前年,朋友之子對我說,正是語文課,扼殺了他閱讀嚴肅作品的興趣(《郁土:“語文課扼殺了我閱讀嚴肅作品的興趣”》點擊可看),此文在微信推出后不久,多有轉(zhuǎn)載,于是《新讀寫》雜志專門組織了師生進行專題討論。從討論中可知,大多數(shù)人對目前呈碎片化的語文課本頗多微辭,而美、加諸國,則是在進行整本書閱讀;而在課堂之上,教師對課本所進行的過度解析,也是導致學生不喜歡語文課的重要原因。
此次討論也引起了復旦大學出版社李又順先生的關注,出于對語文教育的關心,他說服我組織老師、學生在前述討論的基礎上,編寫了《喜歡閱讀不喜歡語文》一書(真話︱《喜歡閱讀,不喜歡語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點擊可看)。今天我突然想到,學生們不喜歡語文課的諸多原因中,除了碎片化閱讀、過度解析外,是否還存在著選文不當這一因素?
二
老實說,我是強烈主張整本書閱讀的,即提供給老師們一個經(jīng)典讀物的選擇范疇,在此范疇之內(nèi),由老師們自行選擇,一個學期,和學生們共讀兩到三本文學作品,如此以來,初、高中六年下來,每名學生當可深入閱讀二十四本文學名著。如此的整本書閱讀,對于培養(yǎng)他們的語言能力、思維能力及欣賞能力,豈不比目前的學習碎片化的語文課本收獲更大嗎?
然這在目前還只能是個理想。那么,在一時無法改變碎片化語文課本的前提下,什么作家與作品能夠進語文課本,什么作家與作品不能夠進語文課本,就是一個天大的問題了。葉開先生有感于此,就編了本《這才是中國最好的語文書》,收錄了許多語文課本中沒有收入的作家與作品,包括周作人、龍應臺、劉瑜、柴靜、李承鵬、朱大可、軒轅孤墳、潘向黎等人。但這僅僅是他個人的標準,“最好”也有問題,且此書也只是對現(xiàn)行語文教材的補充,算不得正式的語文課本的。
而什么作家的作品能進語文課本,什么作家的作品不能進語文課本,肯定都是有標準的。因鄙人不了解教材編寫事,不知當前教材編寫的取舍標準。但讀臺灣作家齊邦媛的《巨流河》,她曾兼任臺灣編譯館教科書組主任。
“三年來,社會輿論對已編國中三年六冊的暫定本有許多不滿的指責和批評。表面上都只說選文不當、程度不對,也有稍坦白的說。學生沒有興趣。究竟哪些課不當、不對?為什么沒有興趣?沒有人具體地指出,只是轉(zhuǎn)彎抹角繼續(xù)呼吁:救救孩子!給他們讀書的快樂!培養(yǎng)他們自由活潑的人格……這些批評沒有一個人敢直截明白地說:暫用本的教材太多黨、政、軍文章?!?br/>
她頂住各方壓力,最終完成了新教科書的編寫?!皣袊牡姆饷妫俏胰デ笈_靜農(nóng)老師題寫的……記得臺老師說了一句勉勵的話:‘敢這么編國文課本,有骨氣!’”(齊邦媛《巨流河》第八章)。
三
讓我們將目光集中到第四種情況上,即“作品沒進課本,人也沒進課堂的作家”。以現(xiàn)行的上海版初、高中語文課本為例。本地作家中,便有秦文君、趙麗宏、陳丹燕、余秋雨、簡平的文章入選。
然同為上海作家,其作品在全球華人中曾產(chǎn)生廣泛影響,并影響了臺灣一代作家如白先勇等人的張愛玲(1920~1995)的作品,卻一篇也未入選,我不知道是何原因。
再來說木心先生(1927~2011)。好多年前,當許多人還根本不知道世上竟然有這樣木心這樣一個奇人時,陳村先生一個字一個字地把他的《上海賦》敲入電腦,放到網(wǎng)上供大家欣賞, 并坦誠自己在讀到木心的作品《上海賦》時,
“如遭雷擊”:“不告訴讀書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對美好中文的褻瀆?!彼f:“企圖中文寫作的人,早點讀到木心,會對自己有個度量。木心是中文寫作的標高?!?/strong>(徐穎《陳村稱木心為“中文寫作的標高”》,刊《新聞晨報》)。
而陳丹青也認為,“木心先生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tǒng)與五四傳統(tǒng)的寫作者?!保ㄍ埃?br/>
我至今猶清楚地記得,一口氣讀完《上海賦》,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灘之種種風情,栩栩如生地矗立在我面前。后來當木心先生的《哥倫比亞的倒影》出版時,我馬上買了兩本,一冊贈友,一冊自己閱讀,還推薦許多人去讀。我敢斷言,《上海賦》可以不朽矣。然就是這樣一篇佳作,卻無由進入上海的語文課本,讓學生們失去一次了解老上海的機會,豈不可惜。
另外一位便是黃裳先生(1919~2012)。他的文章深受周作人的影響,年輕時,知堂的文章每發(fā)表一篇,他便剪貼一篇??箲?zhàn)勝利后,周作人收監(jiān)于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他去收集。公事畢,他拿出紙筆,請知堂老人為他題字。你能否想象一下,一位記者,請一名犯人來給他題字,這是怎樣的一種熱愛啊!黃裳先生的文章,得到有香港文化半壁江山之稱的董橋的認可。然他的文字,也無緣進入語文教材。
放眼全國?,F(xiàn)代散文的兩座高峰,一位魯迅,一位其弟弟周作人(1885~1967)。周作人因為后來做了漢奸,所以其作品一直未能入選各種版本的語文課本,這不能不說是件憾事。其作品的好處我不多言,還是讓張中行、魯迅與胡適先生出來說話吧。
曾以《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負暄三話》而風靡讀書界的張中行(1909~2006)先生,在《周作人文選·序》中這樣寫道:
在我的師輩里,讀書多,知識豐富,周氏應該排在第一位……我多年雜覽,喜歡翻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把它看作介紹古典作品的寶庫;翻檢周氏著作則進一步,總是把它看作介紹多方面知識的寶庫。
這座知識的寶庫,你不走進去,又怎么能識寶與淘寶呢?
錢理群先生在《周作人傳》第七章《苦雨齋里的老人——在北平(三)》中這樣寫道:
但魯迅最后一次公開談到周作人,卻是以一個史學家的眼光,公正而客觀地肯定了周作人對于新文學的歷史貢獻:當著名的斯諾夫人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的身份問他:“你認為中國最優(yōu)秀的雜文作家有哪些”時,魯迅列出的名單中居第一位的就是周作人。(《魯迅同斯諾談話整理稿》)
……
周建人后來又回憶,魯迅在病危熱度很高的時候,還在看周作人的著作。
陳之藩先生在《劍河倒影》之《在春風里——紀念適之先生之八》中這樣寫道:
在這些白話文學家里,我們也是談不來。胡(適)先生對周作人的偏愛,是著名的。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到現(xiàn)在還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東西了!”他在晚年是盡量搜集周作人的東西。
我如果說:“不要打呀,蒼蠅正在搓搓手搓搓腳呢?!彼坪蹙拖肫鹂嗖桠种械睦嫌?,在他回憶的茫然的眼光里,我看出胡先生對朋友那份癡與愛。
“七七事變”離開北平后,他勸周作人:
藏暉先生昨夜做一夢,
夢見苦茶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門去,
飄蕭一杖天南行。
天南萬里豈不太辛苦?
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
醒來我自披衣開窗坐,
誰人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
這是胡先生勸周作人南下的一首名詩。及勝利后,胡先生為他辯護,為他洗刷。給法院的證詞中,比較了北大的藏書,比較北大建筑的今昔。把周作人說得不僅不是漢奸,而且是個功臣。周作人坐監(jiān)時,他去探監(jiān)。我并未問過胡先生,但在話里,他似乎對周作人現(xiàn)在的情況依然很清楚。
當我聽完他每次說周作人以后,即想起:“你們之中誰覺得自己無罪,可以出來打死他!”
除非是個圣人,不會有胡先生那種慈悲、那種熱愛、那種原諒、那種同情。
不得不說,我們現(xiàn)在的教材編寫者,就仍然缺乏胡適先生那種“慈悲、熱愛、原諒、同情”,不肯讓周作人的作品走進課本,雖然他有魯迅、胡適、張中行先生的大力推薦。
此外,作為新文化運動旗手的胡適先生(1891~1962)的文章,也未能進入語文課本。正在翻看臺灣散文大家王鼎均先生指導中學生寫議論文的《講理》,他在其中就專門全文引用了胡適的《社會的不朽論》,以為它“比較雄辯、舉例密集”。假如我們的教材編寫者也能把此文選入課本,對中學生的議論文寫作,豈不是個很大的幫助嗎?
除此以外,我們選了舒婷的詩,卻不肯選同為朦朧派詩人之代表的顧城(1956~1993)與北島(1949~ )的詩進課本?!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些觸動靈魂、擲地有聲的詩句,注定只能與學生們無緣相會了!
小說方面,王小波(1952~1997)、白先勇(1937~ )的都無由入選。至于齊邦媛、王鼎均的散文,也不能入選,不知何故。
四
并且,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高中生要寫作議論文,至于議論文的重要性自不待言。然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語文課本,無論是人教社的,還是上海版的(其他省市版本沒有看到),所提供的范文很少,不知是何緣故。比如龍應臺、柏楊、李敖的當代雜文作家,還是被周作人稱為中國古代漫漫歷史長河中的三盞思想界的明燈王充、李贄與俞正燮的文字,都未能進入語文課本,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俗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假如語文課本中多有這樣的“豬”跑跑,對學生們練習寫作議論文,肯定好處多多。
現(xiàn)在,人教版部編教材已經(jīng)開始在全國推行了。我上網(wǎng)瀏覽了一下目錄,新增了不少中外著名作家的作品,對于拓展學生們的知識面,應該是件好事。然上述作家的作品,就依然難覓蹤影。并且,在高中課本中,議論文的入選比例就依然不高。
教與學都離不開課本,而任何課本,包括那自稱“最好”的,都會有其局限性。正因如此,惟愿一線的老師們,能夠不局限于課本,在完成教學任務的同時,將自己認為好的作品盡可能多介紹給學生們;惟愿中學生們,能夠利用一切課余時間,多多閱讀古今中外的優(yōu)秀作家之作品,而不受課本之局限。
而事實上,正有許多優(yōu)秀的老師,為此而埋頭苦干,據(jù)我所知的,西安交大蘇州附中的陳興才老師,帶領學生們于每周五晚開展“夜讀小組”活動。
復旦附中的王召強老師,致力于整本書的閱讀,他向?qū)W生們推薦沈從文的《邊城》,余華的《活著》,弗蘭茨·卡夫卡的《變形記》,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杰羅姆·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等十二本文學作品。
而華東師大二附中紫竹校區(qū)的成龍老師,則年復一年地向?qū)W生們推薦哲學、歷史、心理學、邏輯學等方面的書籍,如羅伯特·所羅門、凱恩特·希金斯合著的《大問題——簡明哲學導論》,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伯納·派頓的《身邊的邏輯學》,薩義德的《知識分子論》,托馬斯·索維爾《知識分子與社會》,錢穆的《中國思想史》,周非的《中國知識分子淪亡史》,錢理群的《我的精神自傳》,劉再復的《思想者十八講》等。
我想,這樣的熱愛讀書與思考,并能帶動學生一起埋頭苦讀的語文老師,一定還有不少。他們的努力,就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語文教材之局限,令無緣進入教材的作家與作品與學生們見面,從而將學生們引向無比廣闊之人類精神之天空!
向他們致敬!
二O一九年五月八日上午
補:文成,請凌宗偉老師過目,他提出兩點意見:一、作品能否進教材,并不能代表一個作家水平的高低。二、作為教師與家長,應該為學生提供盡可能廣泛的閱讀樣本,讓孩子在閱讀過程中形成自己的審美趣味與價值判斷。
二O一九年五月九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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