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來源: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ID:guyulab),作者:洪蔚琳,編輯:金赫
為了追熱點,陳冬冬還有很多課要補,但不是學術基礎,而是“學術詞匯”——“就是以學術界都能理解的方式去說一件大家本來都明白的問題。”為此他看了不少論文,挑出其中“比較時髦”的詞匯,儲備了下來。2020年12月中旬,教育部印發(fā)《意見》,要破除高校文科研究評價中“唯論文”的不良導向。對于一些青年學者來說,他們盼著這個文件,期待環(huán)境可以變得更友好。
“學術文章現(xiàn)在都接近新聞了”
青年教師王梅梅感到心灰意冷,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其他六名學者一起陷入“人工智能”。那是在六年前,她寫了篇分析人工智能題材電影的論文,學術會議上第一個發(fā)言,接著聽到現(xiàn)場有一半學者做了同主題的報告,角度很相似,連選的電影也一樣。坐在會場,她問自己,為什么要寫這種東西?“聽到大家談得這么像,不管我談得怎么樣,我這個題目變得很可笑?!?/p>
王梅梅在一所985高校做電影研究,那次會議后,她決心從此寫論文輕易不再碰人工智能。四五年后,她去另一所學校做交流,問那里的幾位老師,你們最近在做什么研究?對方回答:我們正在研究人工智能。
最近五六年,人工智能是國內文科學術界的熱點。我們訪問了十幾位不同高校、不同專業(yè)的青年學者,其中一半人說起自己學科的熱點曾是人工智能。法學的老師在研究人工智能,文化研究的熱點也是人工智能,一位哲學系的老師發(fā)現(xiàn)不少同行原本沒這方面背景,為了趕上熱點發(fā)文章,也在努力靠近人工智能。
微信上,一位老師發(fā)來三篇論文,它們以專題形式出現(xiàn)在同一本頂級期刊上,主題都是算法對勞動的影響,觀點和前人做過的經典研究一樣,相當于“不用研究也能得到的結論。”
王梅梅反思這件事,她覺得熱點本身不荒誕,畢竟“學術的意義就是和當下對話”。但荒誕的是,很多人只是為了“蹭熱點”。
熱點在文科學術圈變得越來越吃香,有老師將形勢概括為“即使你的研究再有價值再重要,也不如一篇標題里有熱點詞匯的論文好發(fā)表”?!叭斯ぶ悄堋敝皇潜揭唤?,大政方針、流行文化、重大事件或一個新概念,都可能成為熱點。為了完成論文的發(fā)表指標,越來越多的青年學者投入追熱點的浪潮,一位學者向我們感慨,“學術文章現(xiàn)在都接近新聞了?!?/p>
不同于一般論文追求“提出新問題,論述新思想”,“為追而追”的熱點論文拼的是速度,一位老師給其中一種起名“媒體摘編”,指的是全文都靠摘錄媒體報道、匯總資料;另一種叫“一次性論文”,是指追事件類的熱點,由于內容太表面,一個月后就沒有價值了。
期刊編輯們對熱點最敏感。他們每個月要接收大量投稿,有時也會按熱點篩選論文。一位編輯解釋這是一場“數(shù)字游戲”:期刊排名要看論文引用率,最好多發(fā)熱點文章增加引用量,同時少發(fā)非熱門研究以減少總數(shù)量。
曝光度也很重要,另一位編輯舉了個例子:《流浪地球》火的時候,發(fā)相關文章就能出圈,對期刊品牌好,“就像我參加party要戴很多珠寶,別人會覺得她很厲害,她能追時髦?!?/p>
《流浪地球》主題展
青年學者李響的習慣是在知乎上和學術圈的網友探討發(fā)論文的各種門道。去年冬天,他們學校請來了十幾位核心期刊的編輯,指導老師們怎么發(fā)論文,她抱著期待去參加了。
會場上,她聽到了十幾個復讀機似的答案:所有的編輯都強調“前沿性”。一位編輯舉例說明,比如人工智能就是最近的熱點方向……另一位編輯迅速打斷了他:我覺得人工智能已經走入尾聲了,大家要有靈敏的嗅覺,預判可能有什么前沿的話題,判斷出來就趕緊寫。
陳冬冬正在做這項“預判”的工作,思考明年能追的熱點是什么。他的專業(yè)是外國文學,三年前進高校時,他本打算長期關注海外文學的發(fā)展,同時也看看中國文學?!艾F(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可能,沒時間關注,關注這些都讓你無法快速出成果?!?/p>
國內只有三本外國文學領域的期刊,包含所有語種,他苦于靠純文學太難被選中。直到有一次,他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借一個時事熱點寫了篇中國某部愛國主義作品中的X國形象,貼近生活,但內容不深,“唯一的貢獻是用文學的方式梳理了那些材料,做了注腳?!?/p>
他沒想到,這篇論文刊發(fā)后還被另一本期刊轉載,一家外國雜志也申請刊登,“一稿三吃”,小圈子里出了名,好幾所學校請他去演講。
去年冬天,在一場聚集了各高校各語系老師的學術會議上,他做完報告,評議人向在場的老師們發(fā)出倡議:這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大家還可以做這一塊的B國形象、C國形象……
“這是我聽到最掉價的評語了?!标惗f著忍不住笑了。不過那天在現(xiàn)場,他還是跟著接話:希望更多人一起從事這個研究工作,這是個富礦,可以繼續(xù)挖掘,繼續(xù)發(fā)表。
“我們好像菜市場買菜的”
如果早入職十年,或者等到十年后當上了副教授,陳冬冬想象自己的選擇或許會很不同,但現(xiàn)在正是他壓力最大的時候:發(fā)不到足夠數(shù)量的論文,他就會在六年之后、臨近35歲的那一年被迫離開這所學校,重新面對就業(yè)市場。
像陳冬冬這樣的青年教師所面臨的是這樣一項制度:新入職的老師不再有編制,只簽三年或六年的預聘合同,到期時由校學術委員會投票定去留,留下的晉升副教授,否則就只能離開。這項起源于北美的終身教職制,在國內叫做“非升即走”,最近十年,全國39所985高校中至少已有34所施行了這項新的考核制度。
高風險伴隨著高薪酬:老師們的月收入從老體制下的幾千元提高到一兩萬,一位Top2高校老師的稅后收入加上公積金,共計三萬四。
但壓力也明顯提高了,對比美國頂尖高校教師每年只發(fā)一篇論文的平均狀況,不少學校給出了三年發(fā)表五篇核心期刊論文的指標。沒人知道每年的留校名額有多少,一所南方高校僅一個學院就在短短幾年內新招了40多人,至今只有兩位成功“上岸”。
陳冬冬覺得,不確定性造成的激烈競爭可能正是學校想看到的,因為每位老師的產出都會算入學校的成果。“就像加爾文教徒永遠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得救,只有拼命賺錢才能得到上帝的垂青”,他也只有拼命發(fā)論文,以換取校學術委員會的垂青。
看似單一的數(shù)字指標被細分出不同的方向,引導著老師們不斷切換自己的研究軌道。一位老師聊起這些時桌上正堆著四摞外文書,每寫一篇論文都要先長期圍繞一個問題完成海量的閱讀,可是他不斷聽到校方的新說法:這個月強調中文期刊的發(fā)表,下個月變成國際期刊更重要,再下個月又說要看代表作……他本打算慢工出細活,每年發(fā)兩篇論文,看到今年超過三分之一的淘汰率后,計劃變成了每月都要寫一篇。
發(fā)表在不同期刊上的論文得分也不一樣,一些學校的計分標準在不斷收緊。一位老師本碩博都畢業(yè)于國內某Top2高校,師出名門,原本對自己的產出很自信,如今卻發(fā)現(xiàn)自己跑不過文章“貶值”的速度了。四年前學校開始給期刊劃分ABC類,到今年這個標準又調了兩次。去年她投稿的期刊還算4分,今年發(fā)表時只剩1分了?!巴蝗婚g我們跟菜市場買菜似的,我拿著10塊錢,昨天還能買一斤,今天發(fā)現(xiàn)只能買半斤了!”
她不再考慮論文有多大學術價值,寫完就立刻去投稿。每本刊對應多少分,這些數(shù)字她全記住了。對著那張計分表,她投完A類投B類,投完B類投C類。
拒稿很常見,等待反饋的周期也無比漫長。一位老師的同一篇論文兩年里被拒了四五次;另一位老師按照學校要求投國際期刊,八個月后收到了初審意見,修改再投后,期刊不接受,他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投稿流程了。
陳竹做質化研究,需要在田野調查里長期沉浸,從開題到發(fā)表,一篇論文就要花兩年。不久她又遭遇了個人生活的重大變故,多重的困境讓她陷入抑郁,“在那個階段很想去死”。
她總結這套規(guī)則對人的要求,就是要把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這個人為建構的指標游戲中:你最好是單身、男性、不會生病、家里不會出事、情緒穩(wěn)定、工作效率高,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項都很難跟上這場賽跑。她身邊很少有女同事敢在升到副教授前生孩子,為了留出時間完成指標,生育往往被推遲到35歲后。
她認識一位同行,那人每天6點起床,給自己做了很多張表:年計劃表、月計劃表、周計劃表、日程表……就連一天里的每個小時都有規(guī)劃,嚴格據(jù)此執(zhí)行。她覺得這是一個典型的未來勝出者的畫像。
但評判一項文科研究的標準畢竟是主觀的,以至于努力也不足以帶來安全感了。學術圈論壇“小木蟲”上的基金申請版常年被“散金帖”刷屏:申請到國家級課題也是一項硬指標,并部分決定著未來論文寫作的方向,但每年的入選率不到20%,于是總有老師發(fā)論壇幣申請祈?;蜻€愿,回帖就能得到一枚金幣,寓意沾了喜氣。一條題為“四戰(zhàn)青基終獲勝,散金8888祝賀?。。 钡奶拥玫搅?084個回復。
迷茫痛苦的日子里,陳竹向一位朋友傾訴,對方推薦她去找一個唐山的算命先生,電話400塊一次,據(jù)說特別靈。算命先生是個盲人,他告訴她,眼下她還要經歷很長的低谷期,不過一年之后就會有轉機了。放下電話,她感到安慰,就在心里想著再熬過一年,一切都會變好。
“詩和遠方的路費都很貴”
那次發(fā)表大獲成功后,陳冬冬轉向了熱門的區(qū)域國別研究,“我會有意識地去復制成功?!彼麤]接受過這方面的學術訓練,但很快發(fā)現(xiàn)這并不重要。關于這方面的經驗,另一位老師這樣向我們總結:“打磨文章指的是外觀要看起來很專業(yè),細挖里面是空的,其實關系不大的?!?/p>
陳冬冬意識到自己還有很多課要補,但不是學術基礎,而是“學術詞匯”——“就是以學術界都能理解的方式去說一件大家本來都明白的問題?!睘榇怂戳瞬簧僬撐?,挑出其中“比較時髦”的詞匯,儲備了下來。
陳竹覺得在當下的環(huán)境里,看重個人躍升的老師很容易慢慢滑向“論文的麥當勞化”。生產快餐有不少方法可循,比如把一篇好論文拆成很多篇“水文”,實現(xiàn)材料價值最大化;或者把前人已經得出的結論再驗證一遍,類似記者“稿子有了,找收集對象做工具人,借別人的嘴說自己的話”。這些都能縮短周期,有助于在熱點競賽中勝出,但也同樣要費不少心血。
一位老師覺得“沒有人脈才需要追熱點”:很多期刊編輯直接收到的熟人投稿已經超過版面需要,不會再看投稿系統(tǒng),部分期刊甚至和部分老師“混同一個圈子”,發(fā)表自然更簡單。
為了搭建人脈,Ann早在讀博時就學會了充分利用學術會議開展社交。她如今人在海外,自稱因種種經歷對學術圈“理想幻滅”,便放棄了應聘教職的軌道。但在那之前,為了增加發(fā)表量,她積極去開會,坐在靠前的位置,找人搭訕時,從圈內八卦慢慢過渡到學術話題,用這個辦法發(fā)表了七八篇文章。
一次在會場上,她當場加了30多個人的微信。重要人物出現(xiàn)了,她在手機上快速搜索對方發(fā)過的論文,記下標題就過去問好:“您的xxx文章我看完真是醍醐灌頂,我在xxx發(fā)表的論文就引用了。”
送禮示好也很重要。一位自嘲人脈不廣的老師說有同行去哪兒開會都帶個箱子裝禮物,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首飾,不少同事都收到過,她沒有,“因為我毫無價值”。另一位老師調侃自己“沒做好”,舉例什么才叫“做得好”:有同行記下所有大佬的生日,到日子就送個蛋糕。
學術會議上的青年學者
對于那些不擅長社交的老師來說,參加學術會議是一種折磨。周傳雨自稱性格內向,很少去開會,可是線上的社交還得應付——期刊都有幾百人的微信群,哪位大佬獲了獎,群里就點贊刷屏幾十頁。他心想自己不認識對方,也沒看過人家的研究,跟著點贊太虛偽了。但過幾分鐘,他又擔心起來,那位大佬會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沒點贊?
他再也不想進這種群了,“會覺得成為自己討厭的那個人?!钡芸?,他意識到在一個衍生出隱性規(guī)則的環(huán)境里,“堅持自我”是要付出代價的:他投稿給一家核心期刊,編輯要求他必須引用自家期刊發(fā)表過的文章,他拒絕了,那篇論文就真的沒能發(fā)表。
“論文發(fā)表權”甚至成了一門生意。Ann兩年前因為投稿結識了一位期刊的財務,不久后發(fā)現(xiàn)對方正在收購博士生寫的論文,再賣給有需要的老師。每隔幾天,他都會在朋友圈發(fā)一條長長的廣告,抬頭寫明期刊名字、發(fā)刊時間,下面列著十多個論文題目,每條都有幾個關鍵詞被打了碼。
一些論文中介還會四處搜集老師們的通訊錄,再打電話介紹業(yè)務。一位自稱“王編輯”的中介常常在朋友圈單獨發(fā)一張圖片,是白底上印著一句廣告詞,誘導老師們來消費:
“我會等你,但市場不會等你,再等只會花更多的錢做同樣的事?!?/p>
“晉升的是你,輝煌的也是你,錢并沒有消失,只是換種方式存在,甚至帶來更多的錢。”
“星辰和大海都需要門票,詩和遠方的路費都很貴?!?/p>
失落的標準
陳冬冬知道自己的學者使命,他原本也不是為了參與這個游戲才走上學術道路的。他知道一篇好論文的標準,是“要從在歷史上始終發(fā)揮作用的因素去解釋現(xiàn)象”,他關心文學與政治之間的互動,想把文學如何介入社會作為自己最重要的研究方向。
讀本科時,他曾經在經濟和文學之間徘徊過,最后還是投身文學研究,他相信“一個人如果讀過文學,即使在冷酷的、經濟計算的環(huán)境下也能保持同理心,社會進步是靠同理心推動的?!钡F(xiàn)在,他更清楚的是,如果無法快速出成果,就很難在學術的評價體系中存活。
青年學者路星早在上大三時就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想好了。他在縣城長大,從初中開始5點起床上自習,晚上9點才回家,繞著應試運轉的學校像個“考試工廠”。直到高中,他遇到了一位歷史老師,課堂上從此不再只有教科書,還會涉及一些學者的研究成果。那位老師告訴路星,到了大學才能真正地學習歷史和政治,才能知道中學學習的局限性。
上了大學,路星讀了人文社科專業(yè),他開始瘋狂聽課和讀書,搜尋各個學科的導論讀物。為了旁聽西方社會思想史,他翹了專業(yè)課又從教室后門偷偷溜了進去,那節(jié)課講馬克斯·韋伯,老師寫了整整一黑板的板書來拆解那些概念和思想,現(xiàn)在他還記得字刻在黑板上的樣子,就是那天,他打算“一輩子就要干這個。”
后來讀研讀博,他一直把韋伯的《以學術為業(yè)》當作自己內心的標準。那本書里有這樣一段話:
你能夠承受年復一年看著那些平庸之輩爬到你頭上去,既不怨恨也無挫折感嗎?當然每一次他們都會回答說:“自然,我只為我的天職而活著?!钡辽倬臀宜?,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無動于衷地忍受這種事。
年輕學者的生涯是一場賭博。直到真正進入學術界,他親眼見證了“有人只是靠學術吃飯”。他們?yōu)槠诳瘎澐值燃墸冒l(fā)表平臺來衡量論文質量。有的同行忙著灌水追熱點,他看著他們一天天“浪費生命”,感慨“一個人能用來好好做學問的時間本來就只有三十來年”。
幾年前,他的項目申請通過了,同行群里有人@他發(fā)賀詞,接著幾十位老師復制粘貼,排隊恭喜。他知道在很多學校,項目是職稱晉升的必需品,一時很不高興,在群里發(fā):我把研究做好了,大家恭喜也罷了,我只是交了幾千字的申請書,還沒研究出什么東西,有什么好恭喜的?群里沒人接話。
這兩年,他開始減少這樣直白的表達,為此常??酥谱约?。他漸漸理解了很多人把學術看成一份可以賺錢的工作,但卻還是不想成為“很多人”,過去六年,他一直被相對純粹的小環(huán)境影響著:帶他入門的老師、院系幾十年遺留的傳統(tǒng),至今還在抵抗那種浮躁的潮流。
一次系里開會,領導提到學科評估和論文、項目指標,一位老教授提到了兩位已故前輩的名字,問大家:如果他們還在,就在這個現(xiàn)場,他們會怎么講?他們的口頭禪是50歲之前不要寫文章,你沒有資格寫文章。
路星慶幸系里還守著傳統(tǒng):學者不在乎發(fā)多少論文,拿多少項目,沉下心來寫出有代表性的作品、對學科有貢獻才是畢生的追求。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那兩位前輩生活在今天,可能也無法適應這個評價系統(tǒng)。
入職五年了,周傳雨投稿時仍然會糾結。他相信真正的好文章,四年才能寫一篇。讀博的時候,身邊的學者會花很多時間在細節(jié)上:標點、字號、一張圖用實線還是虛線、哪種顏色,還要考慮打印出來效果怎么樣。導師總是對他講,你要好好改,以后這東西就跟著你一輩子了,你要問自己,以后好不好意思拿出去給人家看。
現(xiàn)在他想起這話,卻沒有辦法。他要花幾年磨一篇好文章,就必須接受自己的其他很多作品不完美,指標壓力下能用來打磨的時間太少了。
2017年夏天,在中國留學的美國人Cody曾做過一項研究,題目是北大教師如何應對聘任制改革。結束訪談后,他發(fā)現(xiàn)老師們內心的學術原則和他們的行動有時是相反的。
北大從2014年開始實行“非升即走”,并規(guī)定2017年后,老體制下的教師要想晉升,必須申請加入新的評價體系。面對這個新方案,一位人文專業(yè)的老師用詞很激烈:
“這套規(guī)則失敗得越快越好,越慘越好。”
“我絕對不愿意做出改變?!?/p>
訪談到了最后,Cody問這位老師:您未來有什么打算?
老師平靜了下來,說他會做出必要的妥協(xié),申請加入新體制,以便升為正教授?!叭绻?0歲還是副教授,你都不敢去開會。”
他又為自己的選擇做了補充:“等我當上了教授,就寫文章批評這個系統(tǒng)。”
選擇的自由
五個月前,路星沒能通過學校的篩選,被迫離開了。
這在本就不大的學術圈里迅速成了一個符號:不同院系、甚至不同學校的老師都在和我們的接觸中提到了路星,說他是位正派、優(yōu)秀的學者,為他的遭遇感到不公,并把這看作系統(tǒng)里存在逆向淘汰的警告。
路星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能通過評審,學校沒有給出正式的解釋。真正的同行評議和院系的評價結果都是好的,但到了學校這一層,他不知道評審們投票時內心的標準是什么。
只是在回溯過去六年的工作時,會發(fā)現(xiàn)他的很多做法違反了“規(guī)則”:他不追求論文數(shù)量和發(fā)表的刊物,而是用十年寫完了一本幾十萬字的專著;他沒有投入精力在國際發(fā)表,認為自己的工作首先要服務于西學的知識積累,并圍繞自己的問題關切制定研究計劃。
因為害怕被淘汰,一些老師打算先留下來再安心做學術。但路星覺得,等拿到穩(wěn)定教職,老師們已過了35歲,如果結婚生子,家庭會擠占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更重要的是,扎實研究的能力一旦荒廢幾年,就很難再撿回來了。
陳冬冬還是想爭取留下來,他已經接受那個“投身文學”的想法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了。他不避諱自己決定做學術時的想法本就是復雜的,大學時他在一家研究機構實習,籌辦文化活動時,他感受到調度資源去辦成一件事的快樂。對于一個青年男性來說,他體會到了對于權力的“一點興趣”。
但現(xiàn)在他慢慢轉移了自己的價值寄托,“現(xiàn)在學術理想是次要的,教育理想是主要的。”他一周要開三門課,三分之二的時間用在教學上,上課讓他感到充實,也是他最珍惜的學術交流,“除了學生,我不相信我的論文還能找到這么認真的讀者?!?/p>
他喜歡在課上講一些旁逸斜出的知識和思想?;A課上,他也會講一些自己認為很重要的思想史內容,和那些為追熱點寫出的“一次性論文”不一樣,他覺得自己沒有在上“一次性課程”。
大一的學生還保持著好奇心,有時候,一些好奇的問題還挺浪漫的。有學生在晚上發(fā)給他一首詩,說自己被里面的句子打動了,問其中一個意象是想表達什么,自己理解得對不對。
北大開學典禮
過去三周,我們接觸的十幾位老師里,一些人的心態(tài)變化和陳冬冬很像。一位老師說他最認同的自我定位早已不再是學者,而是一名老師。
但路星依然堅持自己要成為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研究上第一流的學者。拿到不再續(xù)聘的結果后,他花了一周的時間消化情緒,閉門不出,瘦了五斤,重新思考堅持這條道路是否值得。他還想過入職互聯(lián)網公司,那至少能早日財富自由,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但最后,是對過往近二十年學術生涯的回溯讓他下了決心,“還是想把自己一生托付給這個學科?!?/p>
一周后,他接到了另一所985大學的工作邀請。
有了穩(wěn)定的教職,路星覺得自己比過去更自由了,可以安心做一些長線的研究。如果重來一次,他設想自己可能也不會改變什么?!耙粋€人寧愿冒著走的風險,也選擇按自己的方式度過這六年,我覺得這個力量要比制度的力量大。”
他把工作地點從辦公室搬回家,為了避免自我封閉,他比從前更在意擴展社交、發(fā)展愛好。他平時愛刷抖音和快手,中國的每個省、海外幾個重要國家的網紅用戶,他分別挑了一些長期關注;上半年,他還收集了很多網絡熱點的討論。他要求自己一直保持對社會和時代的感知,這些都對自己持續(xù)地做研究有幫助。
離開一所學校的結果,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變得沒那么重要了。他一再強調不要寫抨擊學校的話,“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年輕的人文學者的成長,需要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p>
他補充了一個最終說服自己留在學術界的原因:得知不再續(xù)聘的結果后,他收到了大量同事的關心,一位德高望重、平日里和他交集不多的老師甚至為此找到了學校,希望能幫他留下來。這些支持都沒有換來任何結果,可是這些讓他相信,過去六年,他做的是對的,還是有人相信著同一種價值,還可以一起相互支持著走下去。
他從前的辦公室外有兩棵銀杏樹,每到了秋天,一棵先黃一些,另一棵后黃一些,每年的10月31日,他都會發(fā)一條朋友圈:辦公室外有兩棵樹,一棵是銀杏,另一棵也是銀杏。他曾經以為可以永遠堅持這件小事,直到60歲都這么發(fā)下去。今年的10月31日,他收到了前同事的一條微信,那是兩棵樹的照片:今年你不在了,我拍了兩張,希望你能看得到。
?文中提到的青年教師均為化名。圖片源于視覺中國。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作者洪蔚琳,編輯金赫。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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