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和她的古箏老師

我女兒最近寫了一篇文章《北京第一代“雞娃”給大家講講內(nèi)卷教育的切膚之痛》，在朋友圈火了。說實話，她寫這篇文章時，我都不知道，還是我的同事轉(zhuǎn)發(fā)給我的?？赐晡恼?，我也產(chǎn)生了一些關于“內(nèi)卷教育”的思考。我寫這篇文章，給我的女兒，也給所有正在雞娃或者打算雞娃的父母們。

“內(nèi)卷教育”這個詞也是我從女兒的文章中第一次接觸到的。我趕緊上網(wǎng)查了一下這個詞的含義。內(nèi)卷教育的本質(zhì)，我從知乎上看到的解釋是，一群人為了爭奪教育資源，每個人都付出更多受教育的成本去爭奪資源而形成的嚴重內(nèi)卷。具體就是靠課外班、輔導班、培訓班等等形式壓縮孩子的休息時間，拼命讓孩子刷題、上課、做作業(yè)考進為數(shù)不多的好學校，爭奪教育資源的內(nèi)卷過程。

明白了這個概念，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中國內(nèi)卷教育的參與者、經(jīng)歷者、實施者、被裹挾者？

答案是明確的，是的，我都是。

作為雞媽，為什么要“雞娃”？

首先，我不認為我女兒算第一代“雞娃”?！半u娃”從古代科舉時，就已經(jīng)成為中國父母的慣性了。我小時候也是一個“雞娃”。只不過我那時沒有那么好的打雞血的條件，一切進步只能依靠父母的鞭策。

我生活在一個非常清苦的小縣城。我的母親是一名全職家庭主婦，經(jīng)濟不獨立、沒有收入，完全依靠丈夫的照顧。她一共育有四個孩子，我是唯一的女兒。但我的母親完全沒有受到那個年代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相反，她更愿意傾斜一切家庭資源用于我的教育上。

母親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兒子還能靠賣苦力賺錢，你一個女孩，不努力學習，過得會更慘。

在母親的鞭策下，我成為家里唯一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分配到北京工作，我走進了大城市。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時，我非常感謝自己的雞媽。沒有她“雞娃”，我可能還在靠體力賺微薄的生活費，靠小攤小販維持日常生活，靠取悅男人來換取一件漂亮衣服。沒有休息時間，沒有社會保障，被風風雨雨過早地打磨成一個黃臉婆。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我不由自主地要去“雞”自己的下一代。尤其是，我的下一代是女兒。

我的娃只快樂了三年。4歲一上幼兒園，周邊很多雞媽雞爸就會給你耳邊灌風，說該給孩子報藝術(shù)輔導班了，畫畫、跳舞、唱歌、樂器樣樣都得報上，半年就能看出孩子的天賦和愛好，然后再做刪減。

一開始我把別人的話當耳旁風，沒有在意。但帶著孩子出去玩的時候，我就碰到了各種牛娃：跟外國人無障礙交流和對話的一年級小學生，據(jù)說已經(jīng)達到了大學8級的英語水平；野生動物園里一個不到3歲的孩子能把所有動物園里的漢字念出來；茶室里一個5歲的孩子能把《高山流水》彈成演奏級別……

看看人家的孩子，再看看自己的孩子，突然就會感到慚愧。你就不由自主地想跟人家家長聊聊，怎么教的？怎么那么牛？

聊得多了就發(fā)現(xiàn)，人家的孩子有各種才藝，上各種藝術(shù)輔導班，自己的孩子怎么跟人家落下那么多呢？尤其是看到一些已經(jīng)是國企高管、私企法人、政府部門領導的家長還那么努力地“雞娃”時，你就有了緊迫感，唯恐自己的懶惰把娃的大好前程給耽誤了。

于是你就會被這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眾多家長裹挾著，把娃送進了各種各類的藝術(shù)類培訓班。

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我一直認為，“雞娃”是雞媽雞爸應盡的職責。生娃就要對娃負責任，否則就別生。生娃而不“雞娃”是最糟糕的家長，我不想做這樣的家長。家長的資源條件各有不同，“雞娃”的方式不同，本質(zhì)卻是相同的。

有人說，富人、官員家長用得著“雞娃”嗎？人家娃出生的起點就在你娃的終點上。你不是富人，你也不是官員，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雞娃”？只是“雞娃”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有一位客戶是一名藥廠的老板，也是一位父親。他在自己的別墅院子里花100多萬給自己的兩個娃做了攀巖墻，讓娃們鍛煉勇敢和堅毅。這是用錢雞娃。

還有一位私企老板朋友，坐擁十億資產(chǎn)。然而，他在北京炎熱的酷暑中，從不讓娃們開空調(diào)。他說：要讓孩子們懂得資產(chǎn)來之不易，懂得節(jié)儉，懂得珍惜。他能給員工開高薪，卻不能給自己的娃開空調(diào)。不花錢，也是用錢雞娃。

富人也好，官員也好，人家本來就是“雞娃”的樣板，這樣優(yōu)秀的家長都在那兒現(xiàn)身說法地“雞娃”，你有什么道理不“雞娃”？

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有責任的?！半u娃”，往冠冕堂皇的方向上說，是要培養(yǎng)一個能夠自食其力的，對社會、對人類有用的人。從私心角度講，你肯定不想自己的娃生了娃以后，還在家里啃你的老。

人的能力有大小，“雞娃”的方式和結(jié)果不盡相同，但“雞娃”是一個為人父母必須要完成的規(guī)定動作。

孩子學的你要學，孩子沒學的你還得提前學

我孩子學古箏的時候，年紀太小。上完課，她很快就忘了老師教了啥。我得先替孩子學會了，指法練得比她還標準，這樣才能復刻老師課上的內(nèi)容。孩子在科技培訓班里學了制作飛機，我得跟她一起想辦法讓飛機飛到藍天里。孩子學火車相遇問題，我就要跟她一遍一遍在客廳里來回“相遇”。這叫跟孩子一起成長。

孩子做作業(yè)，我也不能閑著。我得去看書，看報紙，考各種職稱證書。我必須“雞”自己，潛臺詞是：看看媽媽也很努力，你也必須努力。

這叫給孩子打樣板。

“雞娃”還得讓自己變得心狠。當帶著4歲的孩子穿過半個北京城去上培訓課，她在你自行車后座位上睡得東倒西歪的時候，你不能心疼得掉眼淚；古箏指法不對時，你在一邊拿著小尺子敲她手，她委屈掉淚的時候，你得忍住心疼；當她所有的快樂童年時光被“雞”得泡在各種培訓班里的時候，你不能可憐?？蓱z心疼她的時候，就狠狠心對自己說，這都是為了她將來能夠在激流勇進的社會中照顧好她自己，一切很值得。

你得有個好體力，還得能夠吃苦。騎著自行車帶著孩子上培訓課，橫穿北京城，你不能喊累；每周倒很多次車，去很遠的地方去學藝，你不能叫苦；孩子在教室里上課，戳在風雨里苦等，你不能嫌煩。如果你苦累煩了，不能堅持了，孩子立馬沒了堅毅和吃苦的精神。

你還必須是個教育情報員。你得跟各種“雞娃”家長保持密切聯(lián)系，特別是一些掌握教育信息的家長，他們會告訴你，哪個培訓學校教學質(zhì)量更好，哪個老師更能讓孩子事半功倍，哪個學校在提前招考好學生等等。有了這些信息，你能找出自己孩子的差距，能給孩子尋找到更多的優(yōu)秀教育資源。

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你還要成為教育投資專家?！半u娃”要把自己有限的資金用在刀刃上。你要分析，哪個培訓班性價比高，哪個教師的課值得購買。絕對不做那種為了尋找安慰，花10萬元，把自己孩子扔到中考沖刺班里不管不顧的家長。孩子聽課后的感受和成績反饋，是最重要的評判標準。

最最重要的是，你還必須成為優(yōu)秀的思想輔導員。

你要成為一個“畫餅大師”，在娃眼前掛個胡蘿卜，誘惑她要再努力一點點。當孩子不想學的時候，你得哄她：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箏學到五級就再也不想學，眼看要半途而廢的時候，你得給她講同事女兒的故事：姐姐高中演出不能彈出一曲完整的鋼琴曲時，回家抱怨媽媽為什么小時候不逼著她堅持學完？初二時，非要輟學去寫小說，你得趕緊跟她說，讀完高中和大學，會有更好的文化積淀，那時候再寫小說會更好。

我這一路走來，“雞”得自己勞神費心，終于把她“雞”到了北京四中。以為大功告成了一半，再“雞”一下，上個清華北大，畢業(yè)后找個好工作，作為家長也就完事大吉了。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雞娃”開始雞媽了！

雞娃雞到最后，竟被娃反雞

北京四中的教育，顛覆了我的整個“雞娃”理念。毋庸置疑，北京四中是個非常好的學校，是多少雞媽想通過“雞娃”把孩子送進去的學校。

在這里，你娃不用刷題，老師會把跟知識點結(jié)合在一起的例題，不斷改變條件，演變出無數(shù)道題來，做一道題就會所有道題。就像孫悟空看白骨精，無論怎樣變換外表，她無非還是白骨精。語文老師不會逐字逐句教娃翻譯文言文，卻讓娃寫《醉翁亭記》的語言魅力。歷史老師不用講課本知識，辯論中的娃們自覺自愿地延伸閱讀了所有相關史料。

老師們引領啟發(fā)著娃們，讓他們對所學知識產(chǎn)生著濃厚的興趣和熱愛。娃學得輕松了，學得自愿了，學得開始思考自己的愛好并付諸于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了。

盡管這么好，可我還是有點后悔把她雞到了北京四中。因為這類重點中學的家長和學生環(huán)境，無時不刻不在刺激著我。

這里的娃個個優(yōu)秀，你的娃只是其中的一粒沙，掉進去就沒有了。常年站在娃頂上的人尖子突然不再顯眼，心里滿是自卑。這里的娃爸娃媽都比你優(yōu)秀：有的是高官，有的是富商，還有的是高知。人家的爹媽比你有錢、有權(quán)、有知識，人家的娃還比你娃優(yōu)秀。

人家“雞娃”的格局完全跟你不一樣：人家可以讓娃放下學業(yè)去騎行全國；可以花巨資送娃去南極科考；可以讓中科院的院士帶著搞專利發(fā)明；可以讓娃出碟唱搖滾。

我的娃那時候心智還不成熟，經(jīng)常回到家跟我哼哼：你要是能像誰誰誰家的父母就好了，可以讓自己孩子躺平，直接成為名流；如果能像誰誰誰的父母那樣也行，賣套房子送娃去英國讀高中，再賣一套房子送娃去美國讀本科，再賣第三套房子辦加拿大移民；再不濟，你們也可以成為誰誰誰那樣的父母，崇文門一條街都是人家的店鋪……

聽到這話，我直接自閉了。

我娃并沒有指責我，她只是很疑惑：為什么她的同學能有這么好的教育條件？

十四五歲的她，還不能理解什么是“世界的參差”。在她心中，父母是全能的。她以為她只要聽我的話，努力學習、努力成長，就能獲得和同學們平等的起跑線。但重點中學告訴她：她不能，就算她多努力，她的賽道已經(jīng)落于人后。

我不喜歡粉飾太平，更愿意將真相告訴女兒。我坦誠地對她說，我做不了高官，發(fā)財也晚了點，說實話，賣套房子送你出國讀高中，我覺得性價比太低。最重要的是，我確實沒有競爭過你同學的父母。

娃皺著眉頭，嚴肅地問我：“那媽媽，你能不能也努力一點？”娃大手一揮，開始替我制定目標：“這樣吧！咱倆商量商量，期末考試我進年級前30，你爭取提個干？”

提干這種職場玄學，可不是你媽我憑一己之力就能心想事成的……

雞娃雞了半天，反倒被娃給雞了。

可是，你雞娃時，娃小，未來很遠，發(fā)展空間很大。但娃雞你時，你已經(jīng)五十知天命了。

那段時間，挫敗感讓我心情沮喪。有時，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呆呆地看腳下的一群螞蟻。它們在往窩里搬面包屑，有的搬得多，有的搬得少。它們的世界你能看得見：搬多搬少能改變什么？螞蟻就是螞蟻，搬得再多你也是螞蟻，變不成蝴蝶。在浩瀚的宇宙里，我們?nèi)祟惥褪沁@樣的螞蟻。

當時，有四中的家長要拉我進什么“北京四中高端家長群”。里面都是一群中產(chǎn)以上的爹媽討論育兒經(jīng)。我光是看著群名就害怕，直接拒絕：算了算了，我不配。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四中像我這樣“感覺自己配不上自己娃”的父母居然有很多。大家都跟我一樣焦慮，一樣恐懼內(nèi)卷。

和這群父母聊過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很多雞娃到后面都情緒失控了。

有的娃才十五六歲，就不由自主地想出名。他們逼著父母給自己上電視臺、上報紙，只想快點超越那些比他們還優(yōu)秀的同學。

有的娃雞著雞著竟然焦慮抑郁了。我女兒高三時總是回家跟我說，她班里有個女生只要沒考上年級第一，就會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而我自己的娃，莫名其妙地想開了（也可能是想不開了）。她上高中時竟然開始吃素和研究佛教。她跟我說：“媽媽，《金剛經(jīng)》說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我這次沒考到平均分，咱不能往心里去。”

請鼓勵你的孩子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北京四中的老師們恐怕也看多了這樣的精英教育。我能從每一次的家長會上感受到，老師們在極力勸說家長們不要再內(nèi)卷雞娃。但班里只要有一個人報名輔導班，其他人都會擔心自己被落下的。這是中國父母的陋習。

有一位名師曾經(jīng)這樣說：請鼓勵你的孩子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雞娃”到最后，讓娃成為一個幸福的普通人竟然變得那么奢侈。然而，這個時候再跟娃說什么：人生很長，慢慢來，娃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她在你雞她的十幾年里，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欲望的漩渦：無法認同自己的平凡，無法給與自己幸福。

那么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幸福的普通人？我苦苦思索，也想給別人一點教育娃的淺薄建議。但教育是不可復制的，每個人的受教育路徑都不一樣。即使是你有兩個娃，教育第二個娃也不能完全套用教育第一個娃的經(jīng)驗。

我只能用我的一家之言，拋磚引玉地給大家建立一個討論的話題。

我認為，幸福的普通人，就是能夠找到人生支點的人。這個支點不應該是成績、分數(shù)、工作成就、名聲威望等一切可以被量化和橫向比較的事物。相反，人生的支點應當是因人而異的。

孩子喜歡藝術(shù)，就多帶ta看展，盡自己可能地為ta提供學習藝術(shù)的條件；孩子熱愛運動，那就鼓勵ta多多鍛煉；孩子癡迷于游戲，別急赤白臉地送ta去楊永信那里電擊療法，不然你恐怕會折損一位出色的電競運動員呢！

雞娃不應當按照社會標準來制定。不是學好語數(shù)外，就能走遍天下的。而是要為娃提供ta夢想道路上的養(yǎng)分和支持。引導ta尋找自己熱愛和喜歡的領域，讓ta暢享其中，逐漸深入，不斷挖掘。

人的一生非常短暫，一輩子只夠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必須是娃所熱愛的領域和專業(yè)。一旦發(fā)現(xiàn)這樣的領域，就鼓勵支持娃勇敢追求，一直向前，絕不動搖。這才是娃一生的情感支點和奮斗意義。

彩蛋

今天閨女回家吃飯，我跟她探討我即將到來的退休生活。

閨女來了句：“等你退休了，我給你報個鋼琴班和攝影課。你也得豐富一下老年生活?！?/p>

我縮了縮脖子，問她：“閨女，你卷就行了，別卷我了?！?/p>

“那哪兒成！不能光我們九零后996啊！你們退休人士也得卷起來！”閨女迫不及待地搓搓手，“五十多歲還年輕，你還有半輩子要發(fā)展呢！咱不能比別的老頭老太太活得差！”

我欲哭無淚：“我還是去念《金剛經(jīng)》吧?！?/p>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 Vista成長實驗室“（ID：vistaedulab），作者中年少女永愛（王食欲的媽媽）。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