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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為什么有一萬種焦慮在刷屏

作者:曾于里 發(fā)布時間:

在中國,為什么有一萬種焦慮在刷屏

作者:曾于里 發(fā)布時間:

摘要:全民焦慮,主要是因為沒有安全感,而安全感之所以喪失,是因為正義的服務缺失了,人們無法獲得穩(wěn)定的制度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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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攝圖網(wǎng)

美團收購摩拜后,一篇題為《摩拜創(chuàng)始人胡瑋煒套現(xiàn)15億: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的文章迅速刷屏。文章借此事件說事,指出當胡瑋煒套現(xiàn)15億時,你“要么在北上廣的寫字樓里,剛剛成為一個總監(jiān),小腹上長出贅肉,每月因為房貸不敢辭職。要么在三四線城市里,過著平淡,卻一眼可以看到未來的日子”,稍不留神就被同齡人拋棄,被這個時代淘汰。

殘酷的對比,懸殊的差距,危機重重的前景,沒有預期的未來……這篇文章集齊了所有元素,擊中了無數(shù)年輕人的焦慮——落后的焦慮,被時代淘汰的焦慮,還未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焦慮,還未功成名就的焦慮。

不過這篇文章很快被懟了回去。韓寒發(fā)文指出,“已經(jīng)不光光是在販賣焦慮,而是在制造恐慌。沒有賺到大錢就叫被同齡人拋棄了嗎?很多人也都在努力干活認真生活,成功的定義絕不只是套現(xiàn)幾億十幾億?!币灿芯W(wǎng)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一個段子對其進行“解構”:溥儀3歲登基,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哪吒7歲鬧海,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王俊凱17歲身家過億,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扎克伯格34歲身家4000億,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

懟回去的確是大快人心,好像各種販賣焦慮的文章之所以成為爆款,是因為營銷號別有用心地策劃,只要杜絕了營銷號,各種焦慮帖子就不存在了,整個社會上的焦慮也就不存在了。事情顯然沒那么簡單,營銷號只是擊中了這些焦慮,但焦慮并不是它們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只有從根本上洞悉焦慮的源頭,對癥下藥,販賣焦慮的生意才會冷卻下來,否則“拋棄體”雖然被拋棄了,但很快會有新的焦慮帖誕生。

一萬種焦慮在刷屏

《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之前,一系列類似的文章就呈現(xiàn)出刷屏之勢,無論是張泉靈的《時代拋棄你時,連一聲再見都不會說》,還是一篇《從月薪3萬到月薪5000:時代拋棄你,從不說再見》,它們共同指向的是,在瞬息萬變的時代,伴隨著種種新技術、新行業(yè)的崛起,是諸多傳統(tǒng)行業(yè)的沒落,每個人都有被取代的可能,落后很可能被直接淘汰出局。這些焦慮帖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也提醒著年輕人要不斷學習,提升抵御風險和反脆弱的能力。這是變化時代里落伍的焦慮。

“拋棄”體走紅之際,高校丑聞事件也正在不斷發(fā)酵,許多文章在微信中刷屏,許多文章也在刷屏時“404”了。即便也有人跳出來說,警惕這是哪里的勢力在炒作云云,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網(wǎng)友加入進來。這兩起事件指向的不僅僅是導師和學生不平等的權力,還指向權力的暗箱操作對個體權利的侵犯和踐踏。

2018年農(nóng)歷新年前夕,一篇名為《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的文章刷屏。兩萬多字的長文記述了自己岳父從患流感到最后死去的29天歷程:ICU、插管、賣房、吸氧、獻血、死亡、火化……小小的流感可以瞬間讓一個殷實的北京中產(chǎn)之家陷入窘境,遑論其他地方的普通人?它觸及到了人們對醫(yī)療保障不足的惶惶擔憂。

2017年11月,網(wǎng)傳北京市朝陽區(qū)管莊某幼兒園新天地分園有“爺爺醫(yī)生、叔叔醫(yī)生”猥褻兒童事件,迅速引爆全網(wǎng),“三種顏色”登上熱搜。雖然猥褻的說法被定性為謠言,但人們仍心有余悸。它觸及的是人們對校園安全的焦慮,是兒童保護制度闕如的焦慮。

當時,全北京正在開展安全隱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活動,許外來工人一夜之前沒有了家,流落街頭。當權力總是凌駕于權利之上,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你也被劃為“低端”并被肆意“驅逐”。

在社交媒體上,中產(chǎn)的教育問題一向是熱點,隔一段時間就會誕生一篇爆款文章,比如2017年就有《對不起,爸媽給不了你800萬學區(qū)房》《月薪3萬也撐不起孩子的一個暑假》《中產(chǎn)教育鄙視鏈:絕不讓娃和沒英文名的孩子同讀沒外教的幼兒園》等爆款。中產(chǎn)為了給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殫精極慮,他們唯恐孩子落后,如同他們唯恐自己的階層下滑。

中產(chǎn)階層以外,北上廣本身就是另外一個焦慮的策源地。戶口焦慮、房價焦慮、工作焦慮、婚姻焦慮、空氣焦慮,北上廣林林總總的焦慮養(yǎng)活了無數(shù)的營銷號和仁波切。像2017一篇數(shù)千萬級別的爆款文《北京,有2000萬人假裝在生活》,指出“沒有五套房,你憑什么氣定神閑?憑什么感受生活氣息?憑什么像北京大爺一樣逗鳥下棋,聽戲喝茶”?北京只有少數(shù)人的夢想和多數(shù)人的工作,你只是假裝在這里生活。一篇文章打包了無數(shù)北漂一族的戶口焦慮、房子焦慮和工作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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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人口高度集中于某幾個大城市當中,從而衍生出大城市居民的焦慮。 ? 君臨

總之,在中國的社交網(wǎng)絡上,永遠有層出不窮的焦慮正迎面而來。

對平凡生活充滿恐懼

販賣焦慮的生意能夠屢屢得逞,與個體有關。

比如這篇《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就流露出一種價值觀,即以金錢的多寡衡量一個人的身份和人生價值,將經(jīng)濟意義上的價值轉化為人的價值,好像只有賺無數(shù)錢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才是值得過的。

但問題是,這樣的價值觀頗為主流,金錢已成為不少國人唯一的價值尺度。好壞、美丑、有用與否、乃至于幸福與否,完全取決于金錢的多寡。韓國《韓經(jīng)商業(yè)周刊》曾描述這種“中國式金錢觀”:喜歡錢、能賺錢、愛攢錢。《新周刊》出版了以“中國欲望榜”為題的網(wǎng)絡調查報告,排在第一位的是“更多的錢”……就像托克維爾說的:“金錢已成為區(qū)分貴賤尊卑的主要標志,還具有一種獨特的流動性,它不斷地易手,改變著個人的處境,使家庭地位升高或降低,因此幾乎無人不拼命地攢錢或賺錢。不惜一切代價發(fā)財致富的欲望、對商業(yè)的嗜好、對物質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為最普遍的感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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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瑞信研究院《全球財富報告》“全球中產(chǎn)數(shù)量”,中國中產(chǎn)人數(shù)以1.09億人居全球首位。 ? Credit Suisse

當有錢成為最普遍的情感,當有錢成為成功的唯一指標,當有錢成為人們唯一的價值追求和幸福準則,人們自然對不夠有錢的平凡生活充滿恐懼。別人已經(jīng)套現(xiàn)15億了,你還在勤勤懇懇上班加班,太失敗了吧;別人都已經(jīng)在北京有3套房了,你還在租房子,你太失敗了;別人有能力讓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暑期給孩子報了這么多興趣班,你孩子上的卻是普通學校,興趣班這么少,太失敗了吧……

可事實是,這個世界上絕大數(shù)人都是平凡人,他們終其一生完成的也就是平凡的生活;但在金錢至上的價值觀的主導下,人們的幸福感被扭曲了。就像學者徐賁所說:“在完全被金錢和自然欲望支配的世界里,人們往往對幸福不能形成正確的觀念,這并不是說他們不能感覺到某種幸福,而是說他們的幸福感會被極度扭曲?!?/p>

有時并不是說我們的生活中真有那么不堪,而是在錯誤價值觀和成功觀的綁架下,我們感知幸福的能力在鈍化。

轉型時期的全民焦慮

如果只是個別人因為個別議題而焦慮,那么焦慮可能只是個別現(xiàn)象;但如果焦慮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性的社會情緒,這就必須從更深層的社會結構找原因。

美國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在著名的《社會學的想象力》一書中,提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觀察問題的理念:社會學想象力。社會學想象力是一種視角轉換的能力,即在個人煩惱與公共議題之間建立聯(lián)系,在微觀經(jīng)驗與社會趨勢之間進行穿梭;它不是把“環(huán)境中的個人困擾”看作簡單的個人困擾,而是化為“社會結構中的公共論題”。米爾斯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讓個體從焦慮與淡漠的陷阱中掙脫出來,站在更高的層面上看待這個價值缺失的時代。

曾幾何時,《人民日報》也提倡過社會學想象力。2011年《人民日報》做了一個“關注社會心態(tài)”的專題評論,在開篇文章中就一針見血指出:“其實,社會心態(tài)是社會現(xiàn)實的折射,是反映個人與群體、個人與社會、個人與國家關系的一扇窗口。以普遍存在的‘焦躁不安’為例,城鎮(zhèn)化及大規(guī)模人群流動,‘漂族’、‘蝸居’、‘蟻族’人群大量出現(xiàn),不安全感容易加重;房難買、學難上、病難看的現(xiàn)實矛盾,讓人的不確定感增強……”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更是尖銳地指出:“要看到人們最為痛切的,不僅是自身素質和技能的‘無能為力’,更是在欠公平、不公正環(huán)境下的‘回天乏力’。”

很顯然,焦慮不僅僅是營銷號的炒作、個體價值觀的偏差,它本質上是一個社會問題,焦慮泛濫是因為社會上廣泛存在著焦慮的土壤。于建嶸指出,“社會焦慮是當代中國轉型期無法回避的社會心理問題。當前,社會焦慮現(xiàn)象幾乎彌漫在整個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并已成為當今中國一個比較明顯的時代標志,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當前我們已經(jīng)進入‘全民焦慮’時代”。

全民焦慮,主要是因為沒有安全感,而安全感之所以喪失,是因為正義的服務缺失了,人們無法獲得穩(wěn)定的制度預期。有經(jīng)濟學家曾指出:“正義從哪兒來?政府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政府有許多功能,但是最重要的功能是提供正義的服務。政府自己要講理,帶頭講理,政府還要幫助別人講理。這就是正義的服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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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經(jīng)濟學人》關于中國中產(chǎn)階層的特別報道,其中提到中國中產(chǎn)憤怒的原因包括環(huán)境污染、思想教育、腐敗問題等。

除了帶頭講理,正義的服務包括但不止于,比如讓老百姓呼吸到清新的空氣、吃上安全的食品、在醫(yī)院里看得起??;孩子的校車是安全的、校園跑道是無毒的、老師們的權力不會濫用;我們的家不會被隨意侵入、財產(chǎn)不會被褫奪、到一座城市生活不會被突然趕走……正義的服務構成了一個好的社會的底盤,就像梁文道說的:“什么是好的社會?我想象中應該是這樣:一個人他可以是個清潔工、或者公交司機,但是他覺得他日子還不錯,沒有大富大貴,但是可以很舒服地過日子,孩子能上學,病了可以看醫(yī)生?!?/p>

正義的服務是一種典型的公共產(chǎn)品,單憑個人無法提供,必須由政府提供和保障。問題是,很多時候我們正義的服務要么是缺失了,各種保障并不健全,只能依靠個人救濟;要么是公權力“不講理”,服務的分配不公平。近二十年來中國社會迎來前所未有的高速發(fā)展,但階層之間的分野和割裂卻也日益加劇,“損不足以奉有余”的馬太效應決定了資源的配置,有權有錢階層擁有了大部分的優(yōu)質資源。

在這樣的語境下,人們的成功觀自然不斷窄化、單一化和庸俗化:要么有足夠的權,要么有足夠的錢。如果二者都沒有,很多人便會自覺身在底層,并產(chǎn)生強烈的“弱勢心態(tài)”和“相對剝奪感”,深受焦慮不安情緒的折磨。因此,前文雖然批評對平凡的生活充滿恐懼的觀念不正確,但我們也應看到問題的另一面,人們恐懼的或許不是平凡的生活,而是平凡的生活并無法給予他們足夠的保障和安全感。教育資源不均衡,如果不買學區(qū)房不送補習班,如何讓孩子不在起跑線落后于他人?大病保障如此乏力,如果不抓緊賺錢,如何提升家人抵御意外風險的能力?

當整個社會都被焦慮所裹挾時,這是一個危險的傾向。于建嶸指出,焦慮“動員的是一種防御性的生活態(tài)度,容易滋生出偏見、分化、對立和沖突,帶來社會融合的困境。社會焦慮會引發(fā)許多越軌行為、加重人們不切實際的高期望值心理和相應的短期化行為”,并最終走向社會失控。

因此,面對層出不窮的焦慮帖,與其像打地鼠一樣,看到一篇討伐一篇,把焦慮都推到營銷號身上,毋寧在自我檢討的同時,從社會結構層面進行檢討,清除產(chǎn)生焦慮的土壤。孫立平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要改變這樣一個“空前困惑的狀態(tài)”,最急迫解決的是三個問題:國家的方向感、精英的安全感和老百姓的希望感。只有改革走在正確的路上,每個人有安全感,有穩(wěn)定的制度預期,對未來有希望,全民焦慮才可能消失,各種販賣焦慮的帖子才可能真正沒有市場。

本文轉自南都觀察,作者曾于里。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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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南都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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