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教授,圖片來源:臺灣三星電子
哲學,和孩子有什么關系?
6歲的小孩能明白什么是哲學嗎?
這大概是國內很多老師和家長聽到“兒童哲學”這個概念后的第一反應。對此,一個來自法國的老頭兒反問道:當你18歲才開始學習哲學思辨,難道不會太晚了嗎?
老頭兒名叫奧斯卡·伯尼菲(Oscar Brenifier),現(xiàn)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哲學顧問、法國巴黎應用哲學院主席,出版了超過五十部作品,包括針對青少年的哲學思辨教材,其繪本已被BBC拍攝成哲學啟蒙影視作品。
奧斯卡·伯尼菲
在奧斯卡看來,小孩到了4歲,就具備參與哲學思辨(philosophizing)的能力。相比成人的固化思維和對結果的重視,孩子更容易把它當作一個思維的游戲,去享受過程中的思維碰撞。與此同時,孩子天生就對世界充滿無窮的好奇與疑問,在成長和學習過程中常常提出很多“無厘頭”的問題,讓大人無言以對。其實,哲學可以在此過程中發(fā)揮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當哲學作為一門教學實踐時,它本質上就是一門提問與回答的藝術。
奧斯卡教授為孩子們寫的《兒童哲學智慧書》以及《大問題》系列繪本
圖片來源:當當網(wǎng)、讀小庫
通過提問來實現(xiàn)教學,是作為哲學家的奧斯卡最擅長也最享受的事情。這種“提問式教學法”,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教師通過層層深入的問題,激發(fā)學生的主動思考,幫助學生在自己原有的知識、經(jīng)驗、認知、信念的基礎上,主動建構新的認知和知識。
相比傳統(tǒng)的“高效快速但是表面化”的教育方法,“提問式教學法”無疑更加漫長,也更加危險,因為它的過程難以預測,更依賴于學生自己的工作和努力,而且老師必須耐心并且信任學生。但是,它可以開啟一個集體思考的過程,通過論證、批判性思考和概念化的活動,老師將不僅僅是在指導學生,而是真的在讓教育發(fā)生,可以有效地彌補當下教育極度欠缺的批判性思維培養(yǎng)。
為此,過去二十多年來,奧斯卡一直在世界范圍內組織思維訓練工作坊,致力于提高兒童和成人的提問與思考能力,包括為教師們提供線上、線下的教師培訓,教授“提問式教學法”并提高教師們的思維與認知能力。2017 年受法國駐華大使館邀請,奧斯卡訪華并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教師培訓。
奧斯卡教授在探月學院組織的教師工作坊,圖片來源:探月學院
在這些的背后,是奧斯卡對“實踐哲學” (Philosophical Practice)的推崇。在人們的普遍印象中,哲學家滿嘴晦澀概念與高深理論。然而,對于奧斯卡,蘇格拉底對雅典民眾提問的形象更符合他對哲學家的定義:哲學應該更加貼近普通人的生活。作為法國“實踐哲學”領域的開拓者,他感興趣的不是不同的哲學流派和它們的主要思想,而是思考本身。他把哲學拉下精英教育的神壇,主張每個人都應該學習哲學思維,掌握思考的藝術,認識世界,認識他人,認識自己。
在法國,兒童哲學教育已經(jīng)實踐了二十多年,全法國有200多家兒童哲學咖啡館,幾乎每個幼兒園都有兒童哲學工作坊。法國大學入學考試的第一門就是哲學,被稱作是每個法國高中生的“成人禮”。在挪威、澳大利亞和巴西,學校也開始開設兒童哲學思辨課程。
為更深入地了解兒童哲學的實踐,21世紀教育研究院LIFE教育創(chuàng)新受探月學院劉瓊老師的邀請,對奧斯卡教授進行了專訪,并有幸觀摩了他的教師工作坊,體驗了哲學思維訓練的過程。我們將相關內容整理成一個系列問答,看看這位哲學家對教育、對兒童、對哲學的看法,能為我們的創(chuàng)新教育者和家長帶來什么樣的啟示。
LIFE教育創(chuàng)新 X Oscar Brenifier
哲學與教育
問 您認為哲學在教育中可以扮演怎樣的角色?
答 過去的五十年里,心理學對教育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我覺得哲學對于教育同樣具有重大價值:心理學讓教育者更關注學生的主觀性(subjectivity),而哲學可以把思考引入教學中,不僅讓學生學習如何思考,還促使他們認識自己是如何思考的。
問 什么是兒童哲學?
答
不存在兒童哲學這回事,本質上它就是哲學。這就好像在問:什么是兒童音樂?它和其他的音樂并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只不過它可能根據(jù)兒童的發(fā)展階段,在情感表達和交流程度上稍微做了些調整而已。
問 “提問的藝術”是您教師思維訓練營的核心內容,您覺得每位老師都應該成為一個好的“提問者”嗎?
答 當然,不僅是老師,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做一個好的“提問者”。亞里士多德曾說過,一切對萬物的思考都起源于驚異(astonishment)。當你產(chǎn)生驚異時,你就會問問題,就像孩子們總是問家長“為什么天上的云不會掉下來”之類的問題。
問 可是老師的“驚異”來自于哪里呢?
答 老師們之所以找不到這種“驚異”,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什么都知道。莊子和蘇格拉底都提到過,要開始思考,就必須要承認自己的“無知”,把一切清零,讓自己回到原點,這樣才能被驚異。這當然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很多時候,我們的老師無法將注意力的重心放在自我之外,無法真正關注到學生在說什么。當你向學生提問時,不要急于做出“這是錯誤答案”的結論,這只是你認為的“錯誤”。仔細研究學生的答案,試著搞明白它們是從哪里來的,這才是老師們應該做的。
事實上,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數(shù)學和物理老師開始更多地關注過程而非結果,比起最終的答案是否正確,知道答案怎么來的這個過程更加重要和有趣。一位注重引導學生去思考的老師,自然就會更加注重過程,而非結果。關注過程導向,也是莊子和蘇格拉底都倡導的。
奧斯卡在做兒童哲學工作坊,圖片來源:法國文化網(wǎng)
問 但我們的教育太多時候都是結果導向。
答 對,這是傳統(tǒng)的教育模式?,F(xiàn)在,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想要改變這種結果導向的模式,轉為關注過程。實踐哲學所倡導的提問式教學只是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一種方式,除此之外,體驗式學習、項目式學習、對話式學習、團隊合作學習等,都可以讓學生不再只是消極的知識接受者。當然,這種改革是一個龐大且復雜的工程。法國政府前些年在小學科學教育領域嘗試推廣體驗式教育,但最終失敗了,原因是很多老師都抵制這種新的方法,覺得它太復雜了,工作量太大。
問 對于法國現(xiàn)行的教育體制,您怎么看?
答 和其他國家一樣,讓孩子聽講然后重復,把孩子當作鸚鵡來教育的問題在法國也依然存在。另外,受歷史傳統(tǒng)的影響,法國教育還有一個特有的問題,即過于強調概念,實踐性不強,非常精英化。
問 法國出了很多著名的哲學家。
答 對,法國是世界上兩個哲學家最多的國家之一(另一個是德國)。但這些哲學家的問題是他們太“沉重”了,像我做的是實踐哲學,兒童哲學,并不被很多學院派哲學家所認可,他們覺得這些太淺顯了,不屬于“高深”的哲學。哲學應該是復雜的,是深奧的。但我并不這樣認為。
教師與提問式教學法
問 對于那些想嘗試提問式教學,讓自己的提問能力變得更好的老師,您有什么建議呢?
答 (笑)我覺得這可能是中國人的一個普遍問題,大家都想變得“更好”。但現(xiàn)實中沒有“更好”,它總是和我們的期望有差距。太多的欲望和訴求反而讓人變得焦慮和急躁,過度追求結果,忘記了享受過程本身?,F(xiàn)實是“壞”的,我們每個人也是不完美的,為什么不能接受這種不完美呢?
所以,要想提升自己的提問能力,你首先需要享受提問,不要過于糾結自己是不是能問出好的問題。其次,提問有一些通用的原則,比如一個好的問題就像一支射向靶心的箭一樣,要精準、利落,提問時不要試圖去證明什么,或講授額外的知識,而要通過問題本身,去引發(fā)學生自己去尋找答案,一個好的問題一般不超過12個字。另外,別太貪心,一次只問一個問題。最后,練習,練習,練習。
在實際操作中,問題可以按照提問的目的分為兩類:第一種,深化類問題(deepening questions),例如“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你為什么這么說?”“你這么說的目的是什么?”“你能否給個具體的例子?”等等,這類問題可以促使學生把話說得更加明白、透徹;第二種,問題化的問題(problematization questions),這類問題屬于批判性問題,它針對已有陳述提出質疑,揭露其中可能的漏洞,讓學生意識到,任何觀點都可以被“問題化”,沒有一個所謂的絕對正確的答案。比如,一個人說:“人都是會死的”,你問:“那蘇格拉底死了嗎?”這便是一個問題化的問題,因為它讓人不得不重新思考“死”的定義。
奧斯卡教授和臺灣原住民孩子的兒童哲學體驗課,圖片來源:臺灣三星電子
問 多年來的教師培訓讓您接觸到了世界各地的教師,您覺得教師群體存在什么普遍問題嗎?
答 教師也是人,而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害怕思考。他們傾向于傳播知識,把書上的內容和自己所學告訴孩子們,然后讓孩子們重復,這就是所謂的“教學”。因為急于完成課綱要求的教學任務,他們沒有耐心也沒有時間去思考。家長們也有著同樣的問題。我要做的,就是把“思考”引入到教學中來,打破害怕思考、覺得思考浪費時間的慣性思維。
問 您在中國也做過很多場教師工作坊。據(jù)您觀察,中國教師有什么特點?
答 在中國,人們普遍有一種害怕犯錯的恐懼,這種恐懼帶來的羞恥感讓老師們不敢冒險,不敢犯錯,于是他們也要求孩子們不要犯錯。這種恐懼自然而然成為了思考的障礙,因為思考本身是不確定的,是需要冒險的。
問 您覺得這種恐懼是文化背景決定的嗎?
答 某種程度上,害怕犯錯是人類的天性,但對犯錯的恐懼在某些文化中會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為中國教師做培訓的過程中,我經(jīng)常要求參與者指出其他人犯的錯誤,大多數(shù)人這時候都非常緊張,非常害怕被別人批評。不過,這并不意味這我們不能改變它。莊子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從小受的是儒學的熏陶,但他對儒家那一套嚴謹?shù)亩Y制非常反感。他崇尚自由,不想讓世俗約束自己,不想入仕,有點像個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
問 您對莊子的思想好像很感興趣。能不能請您比較一下莊子和蘇格拉底?
答 以前,蘇格拉底是對我影響最大的哲學家,現(xiàn)在是莊子。當你比較莊子和蘇格拉底的思想,你就會發(fā)現(xiàn),雖然他們身處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域,他們的主張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對一切事物的質疑和挑戰(zhàn),認為沒有什么是理所當然的。對于莊子,這意味著不要太關注事情本身,而要追根溯源,否則就會被困在事情里;對于蘇格拉底,這則意味著懷疑一切,尤其要質疑“最明顯的”(the obvious)。東西方哲學并沒有那么大的區(qū)別,因為本質的經(jīng)歷和體驗是相同的。
兒童成長與哲學思辨
問 對于兒童哲學教育,您有什么具體的經(jīng)驗方法可以分享?
答 講故事。給孩子們講個故事,然后問他們問題。這里的老師們也講故事,但他們講完故事以后就給孩子們解釋故事。我喜歡問問題,通過問題讓孩子反思故事的內容,以此為基礎解讀故事。當然,引導孩子們進行哲學思辨的契機非常多,比如你可以結合一個主題、一個文本、一部電影、一個情境、一個物體等展開討論。
需要指出的是,老師的職責是讓學生思考,而不只是簡單地鼓勵學生去自我表達。面向兒童的哲學教育,并不意味著給予學生完全的自由,每個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那很容易就讓討論停留于個人觀點的傾訴,沒有對學生構成挑戰(zhàn),也沒有讓他們真正開始進行批判性思考。
要進行哲學意義上的討論,需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比如一次只能有一個人發(fā)言。過程中,老師需要充當裁判或主持人,通過適時的提問,確保每個人都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且被其他人所理解。老師同時需要識別出討論中的核心問題,用自己的話重新表述,并挑明它們之間的關系。
問 教師和家長在教孩子思考的過程中應該分別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答 我認為兩者的角色并沒有實質上的不同,當然家長可能不會接觸到具體的教學方法。但這里的理念是一樣的:想讓孩子學會思考,你自己首先得開始思考。我的書其實不只是寫給孩子們看的,是寫給全家人看的。家長們不要覺得哲學太深奧,不適合孩子,我的哲學書主要是寫給家長的,家長和孩子應該一起經(jīng)歷思考的過程。
問 您自己也是一位父親,對于中國家長,您有什么要說的嗎?
答 養(yǎng)孩子,就是一個期望不斷落空的過程。作為家長,你對自己的孩子不太可能沒有期望,但你需要清楚地意識到這些期望,并處理好與它們的關系。否則,等著你的,就會是憤怒、失望和怨恨。
后 記
收集奧斯卡,并不容易——你會不時地受到直白地反問,你會意識到你作為一個提問者背后那個自我的存在,以及你的思維方式與態(tài)度,而這一點,并不總是令人感到舒服。對于老師們而言,參加奧斯卡的教師工作坊是一個既煎熬又輕松的體驗。煎熬的是,你會被拷問,被挑戰(zhàn),你會感到不舒服,各種各樣的問題會被暴露出來:言語表述不清、急于自我表現(xiàn)、思維固化、受焦慮等情緒的干擾......而這正是他的目的:通過提問與對話,讓你意識到自我,走出自我,看到自身思維的局限。但與此同時,他又是個幽默感很強的老頭兒,時不時地穿插各種笑話,緩沖被挑戰(zhàn)所帶來的不適感,創(chuàng)造一個較為輕松的對話氛圍。
在這短暫的接觸中,如果說我從奧斯卡身上學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一個好的問題,勝過任何答案。
下一次,當一個孩子問你一個問題,與其給出你的答案,或許你可以試著用一個問題來回答。你覺得呢?
(感謝探月學院的劉瓊老師為本文的撰寫提供相關背景信息與建議!)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LIFE教育創(chuàng)新”,作者郭曉瑩、查敏。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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