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成一個個小山丘的蔬菜水果，讓人挑花了眼的禽肉海鮮，賣菜阿姨的吆喝聲，肉檔大叔的磨刀聲，街坊鄰里討價還價的聲音，小孩追逐的嬉鬧聲……

在何志森眼中，逐漸被很多年輕人遠離、遺忘的菜市場，其實是一個個封塵已久的生活美術館。

「曾經(jīng)有人說過，要了解一個城市，一定要去逛它的菜市場，因為那才是城市最真實的模樣。菜市場像是一個巨大的日常展示空間。在這里不僅能觀察到當?shù)馗鞣N各樣的食材、香料，還能窺視這個城市人們的性情和飲食習慣。」

這位前不久因為「跟蹤了 108 個居民」而火了一把的建筑學博士對菜市場的感情也很深。他甚至給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風景園林系研一開了一門課：《營造的風景：菜市場里的美術館》。

學生們花 3 個月的時間，和攤主們打成一片，完成的作業(yè)長這樣?

由觀察攤主們的手而來的《手美術館》：

▲ 《手美術館》

菜市場里的每雙手都不一樣，有愛漂亮的手，有大學夢的手，有照顧家人轉(zhuǎn)行的手，有愛打麻將游戲的手，有擔心女兒高考的手，有兩兒子祝福的手，有追求內(nèi)心平和的手，有經(jīng)營有道的手，有20年婚姻美滿的手，有愛媽媽的手……

手作為菜市場里的風景，它是情感、生活與價值的體現(xiàn)，也是這個地方的魅力所在。

創(chuàng)作者：馬增鋒(華南理工大學2017級風景園林碩士)

讓攤主們之間更多互動交流的《食乜美術館》：

▲ 《食乜美術館》

菜場于顧客，也是天然的廊道，他們在這里來往、停駐。而菜場于攤主，可能只是生活之維系，若想望近望遠，卻時常被顧客打斷、被日常包圍，劃出了無形的格子間。 

我們想穿引一條線，讓彼此可見。

于是，我們行走在他們各據(jù)一方的領地間，尋找最特別的菜品，熬一鍋粘稠的粥。氤氳香氣繚繞在菜場的邊緣，一斟一味都能追溯回每一道菜品。而降解在這香氣里的，是那每一位攤主對陌生的熟悉所追尋的線索。

創(chuàng)作者：梁妮（華南理工大學2017級風景園林碩士），卓智慧（華南理工大學2017級風景園林碩士），張鑫雨（華南理工大學2015級風景園林），李品禎（暨南大學2015級投資經(jīng)濟）

何志森覺得，學生們的觀察和創(chuàng)作也是藝術的一種形式：

「對我來說，藝術是給人用的，關鍵是怎么去看待它。我的藝術就是回歸到生活。」

學生和作品們都被邀請到「扉美術館」，形成了一個有意思的戶外展覽「菜市場里的美術館」，不僅吸引了愛逛美術館的年輕人們，被「取材」的菜市場的攤販們，也都繞有興致地來現(xiàn)場觀看。

▲ 菜市場攤主們也參加了《手美術館》的展出

藝術不一定「遙不可及」

「菜市場里美術館」這個展覽在扉美術館里只展出了兩天，但它背后關于生活與藝術的思考，卻是扉美術館本身生命力的一部分。

扉美術館在廣州東山口竹絲崗社區(qū)的億達大廈里，館長葉敏就是最初設計這幢大廈的建筑師。

葉敏說，當時業(yè)主對她提了一個設計要求：一見難忘。

于是，她把樓內(nèi)的備用樓梯設計成貫穿每一層的戶外花園，采光明亮。每一層的人們逐漸被這個樓梯吸引過去，工作休息間隙走到花園里聊天喝茶，也有的人在那里做運動，把樓梯變成了白領們的「健身房」。人們還很愛探頭出去，樓上樓下打招呼。

▲ 葉敏設計億達大廈時的設計圖和實際效果

人與人之間自然而然的互動，讓建筑師葉敏開始思考「公共空間」對每一個人生活的意義。

碰巧，當時不少畫畫的朋友請她幫忙找展覽場地，她就請業(yè)主幫忙，借了大廈的一些地方，為朋友們張羅起公益性質(zhì)的美術和攝影展——從 2007 年開始，十多年間，葉敏和朋友們在大廈里辦了大大小小 300 多場展覽，吸引了不少人特地跑過來參觀。

▲ 扉美術館早期做的展覽《用不用——馮峰和盧麃麃作品展》，2009年

但葉敏和團隊也注意到，扉美術館在外很受好評，但它在周邊的竹絲崗社區(qū)卻沒什么人氣。美術館明明靠近地鐵站、公交車站，可以說是附近居民出行的必經(jīng)之地，可居民們就是對展覽不太感冒，很少來參觀。

葉敏和團隊不想讓附近居民覺得扉美術館是遙不可及的存在、和自己沒有多大關系的「藝術」。他們提出了藝術和建筑跨界的「Artecture」理念，將藝術創(chuàng)作運用到社區(qū)空間營造、文化構建當中。

「我一直都在思索關于溝通的問題。人一旦失去了溝通，很多事情就會變得很困難。如何能產(chǎn)生溝通？首先是要有個平臺或者場所。如果你一上去就和居民說『我想讓藝術融入你們的生活』，不會有人理你的?！够叵肫稹胳槊佬g館」決定轉(zhuǎn)型的那會兒，葉敏笑了起來。

▲ 扉美術館館長，扉建筑主持建筑師葉敏

他們意識到，得先有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引起居民的關注，讓居民都能參與進來一起玩。

2015年，扉美術館開始了第一個嘗試：社區(qū)「微改造」項目。

團隊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竹絲崗社區(qū)幾乎沒有大片的空地，老人、小孩很多，都沒什么地方能給他們活動活動——用建筑人的行話來講，竹絲崗社區(qū)居民對于公共空間的需求其實很大，但一直沒能被滿足。

▲ 很有老廣州風味的竹絲崗社區(qū)

何志森也作為學術顧問參與其中。他和同事利用業(yè)余時間「蹲點」，觀察小孩們在附近是怎么玩的、都在玩什么、怎么活動才安全，連他們是走路還是坐公交車回家、下雨天又去哪里活動都考慮在內(nèi)。光是觀察就做了 3 個月。他還跟孩子們一起做了幾次工作坊，讓他們畫出自己想要的活動空間的模樣。

▲ 何志森和同事對竹絲崗社區(qū)孩子們的觀察調(diào)研

地方不夠，「邊角料」來湊：團隊先從一片幼兒園門前的過道入手，分為不同的時段，用不同顏色的畫筆，將這原本難以規(guī)劃使用的狹窄過道變成多功能空間：

既是清晨老人玩地滾球的場地，又可以是孩子們放學后的游戲場；每年 9 月 9 日的敬老節(jié)，這里還可以作為敬老宴的舉辦地……

在調(diào)研和測試當中，居民們對這群年輕人念叨的「藝術」、「Artecture」、「社區(qū)」有了更多了解，也就更愿意支持和參與。

▲ 微改造的效果圖

再小的空地，也能在不同時間被運用起來，從調(diào)研測試來看，這個方案很受附近居民的喜歡。但可惜的是，由于項目資金的短缺，方案成型后遲遲沒能真正落地。葉敏告訴我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依然對這個「微改造」很有信心。

生活本身就是活色生香的藝術

扉美術館的「Artecture」探索并不容易，但這些年來，同行者多了不少。

在當代藝術家宋冬看來，藝術和生活之間，應該打破邊界，甚至是「無界」的關系——這和扉美術館團隊一拍即合。

2017 年底，宋冬為扉美術館創(chuàng)作了作品「無界博物館」：

「過去的博物館，都是把一些物品放置在一個與外界隔斷的空間里面，貼上標簽，供大家觀看。而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博物館，它不再是一個被阻隔的空間，它應該是與人們的生活之間是無界的，所以我提出這個概念，叫做『無界博物館』?！?br/>

▲ 《無界的墻》，宋冬，2017

他將扉美術館的 U 型外墻打造成一圈「無界的墻」，墻面由成百個古舊玻璃窗、門框組成，從廢品站一盞一盞淘回來的 700 多盞老式燈具透出暖黃色澤，映得「墻面」流光溢彩。

▲ 《無界的墻》，宋冬，2017

當中擺放的展品，并非來自大師的手筆，而是從附近社區(qū)收集回來的一個個老物件：舊相框、舊碗筷、舊電器……仿佛在訴說著舊時光的溫存。

▲ 《無界的墻》，宋冬，2017

宋冬甚至還搬來了 36 張舊床——那也是他作品的一部分。

▲ 《無界博物館》，宋冬，2017

在「無界博物館」開幕當天，這 36 張床搖身變成人們吃「盆菜」的桌子。觥籌交錯中，策展人、藝術家、周邊的居民、菜市場的攤主們、環(huán)衛(wèi)工們共聚一席，邊看舊物，邊吃家常菜。

被鋪上了不同顏色的床單后，它們成為了野餐的餐桌，人們帶著各自的食物過來，在床上吃喝玩樂。

到了今年春節(jié)，這些床還成了居民們擺攤的攤位。

人們從家里帶來些自己親手做的食物、年歲久遠的舊物，還有書法家來寫揮春……喧囂中的市井生活氣，在暖燈映襯下熠熠生輝。

在一個陽光暖烘烘的下午，其中的 20 多張床還開放給大家做「白日夢」——意思是，大白天的，你真的可以躺在上面，睡覺做夢。

葉敏沒想到，這樣的奇想格外受歡迎：有人獨自來做夢，有情侶拿了睡袋窩在一起，有人盤腿坐在床上對鏡子化妝，有人看起了書，也有人在聽音樂……

床上的人做自己的白日夢，床邊圍了不少好奇的居民。

她回想宋東把舊床搬到扉的原因：「『床』為什么一定要是床？其實，在從前的年代，房子很小，家里的床只有幾個小時才用來睡覺，其他時候，聊天在那，吃飯也在那。從藝術角度來說，就是想開發(fā)我們更多的可能性，沒有什么是『非得這樣』?！?/p>

她說，扉美術館所呈現(xiàn)的藝術從生活中來，也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打破大家的刻板思維和限制，引發(fā)對生活的思考。

這一系列的活動，名字叫做《長街為》?！搁L街」即指的是扉美術館的 U 型外墻，「為」意指「有所作為」。床的功能與定義模糊化是一個縮影，是宋冬和扉美術館在《長街為》中想要實現(xiàn)的意圖，生活與藝術本「無界」——藝術，是連接社區(qū)、生活以及不同族群的紐帶。

與「無界之墻」一墻之隔的農(nóng)林街菜市場里，一位水果攤攤主告訴我們，她很喜歡扉美術館：「那面墻弄好了之后，我有事沒事就會常去看看?！?/p>

從中山醫(yī)學院畢業(yè)、留美幾十年的李先生夫婦回到廣州，看到扉美術館很是驚喜。

「大多數(shù)的老人其實都不怎么喜歡時尚（或藝術）。」李先生說，「但這里（對傳統(tǒng)）重新組合的形式讓我們老人開始更容易接受一些新東西，比如這個燈可以這樣放，舊的東西原來可以這樣擺……不能固步自封不前進，傳統(tǒng)里也要有新味，才能傳承下去。」

葉敏還期待，扉美術館能成為一個實驗容器，讓更多不同背景的人碰撞靈感，產(chǎn)生連接，比如拉上人類學、社會學的學生、教授一起做點什么，打破界限，讓生活場所變成美術館。

點子還挺多的：比如怎么把晾衣服變成一個大家都能參與的藝術行動，比如社區(qū)里的紙箱回收站，能不能變成一個藝術裝置，同時保留功能性，讓拾荒者少些為生計擔憂。

前不久，他們啟動了一個「社區(qū)種植」創(chuàng)意行動，試圖探索居住在都市社區(qū)里的人們與環(huán)境相處的可持續(xù)方式。而何志森和學生們的「菜市場里的美術館」，也是一次藝術與生活的融合探索。

何志森說，學生們的作品會送給菜市場，讓「生活美術館」不僅僅只是理念和構想。

「現(xiàn)在的扉美術館，就像一個中介。它一邊聯(lián)結著居民，一邊聯(lián)結著藝術家學者。我們把藝術推到了我們的生活當中?！购沃旧f。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BottleDream”，作者伊純，編輯麒麟。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