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考可以有多沉重？

我高考的那一年是史詩級的。

因為卷子特別難，導致這年成了里程碑 ——全國卷和上海卷的數(shù)學都創(chuàng)下有史以來的難度記錄。江蘇這種應試大省的數(shù)學平均分才65分，上海卷數(shù)學也差不多，周圍問一圈，都是只做完第一大題，后面兩個大題涂都沒涂完，有的看都看不懂。

上午考完數(shù)學中午很多人就哭成傻逼，下午的考試連去都不想去了。因為這年出題思路過于風騷，很多女生平時能考120的，結(jié)果連80分都沒有，想死的心都有了。

出成績那天我叫了個同學出來吃夜宵，同學告訴我他出來的時候他鄰居家的老頭喝醉了，好象在揍兒子。

那被揍的男孩本來預期理科530分，就填了交大，結(jié)果500分都沒到，交大肯定泡湯了。老頭把皮帶都抽斷了，喝醉了酒，一邊打一邊哭，說自己沒用，說將來兒子討老婆沒錢，一輩子都完了之類的話。后來街坊和家里老人來勸，父親說：一本進不去，二本就別指望了，老早被有門路的人弄進去了，他們是窮下崗的，沒有任何門路。

聽罷唯有嘆息。因為我能猜到看似戾氣的言語背后，藏了多少人生的痛苦經(jīng)歷。

時間跳躍到昨天晚上，我睡前刷了刷B站，想看看波瀾哥的新歌，結(jié)果愕然發(fā)現(xiàn)幾個大的熱門視頻里，彈幕刷的都是“明天高考了我卻還在這里看視頻” 之類的，讓我不禁莞爾，也不禁驚訝——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太荒唐了，明天都要高考了今天還在網(wǎng)上玩得這么歡脫！這擱在我當年高考的時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我想了一下，和我同一屆的人回憶起高考，腦海里的印象都是相似的，只有各種凝重，只有各種身邊人的痛哭（因為數(shù)學的關(guān)系）。失敗者不堪回眸，成功者僥幸當下。

而越往前的高考生，記憶越沉重，八九十年代的高考更是不得了的人生重大事件，我父親當年高考的時候猶如抓住救命稻草，發(fā)瘋一般地全身心投入，以至于家里老人后來很奇怪為什么到了我考大學的時候，每天11點就睡覺了居然也能考上大學。

那個年代能考上的人欣喜若狂，比之范進中舉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偏遠一點的農(nóng)村或小地方，能考上大學更是全村人激動炸鍋的時刻，無論怎么看，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而今天的孩子們，卻可以在高考前一天晚上還在刷視頻網(wǎng)站，嘻嘻哈哈。

這不是世風日下，只是時代變了。這反應了一個事實：高考這個事件對人生的改變量，好像沒有以前那么大了。

所以自然的，今天人們的心態(tài)，也沒有以前的人那么沉重了。高考只是一場很重要的考試，但沒有到一考定終身的地步。

2.高考，曾經(jīng)是普通人翻身的利器

窮人家的孩子們通過高考來改變命運，黃金期是在1980到1990這10年。

當時國家對高校畢業(yè)生是統(tǒng)一包分配的，窮孩子們只要能考進當時的名牌大學，那么本科畢業(yè)后，是絕對不用擔心工作的，甚至還沒有畢業(yè)，就有各個機關(guān)來學校搶人了。

據(jù)我父親的回憶，當時還有郊縣單位來學校要人，因為路途遙遠沒趕上趟，來的時候本屆畢業(yè)生已經(jīng)被其他單位瓜分完畢，導致郊縣的干部賴在學院辦公室不走，非要學校給他一個畢業(yè)生不可！

今天要進個中央部委是多難的事情，你去看看國考的萬人比例就知道了。而在80年代初，只要是北京上海的名校畢業(yè)，一般有30%的人會直接進入黨政軍所屬的各部、委、辦等正部級機關(guān)。

再加上當時高學歷的人才極少，又經(jīng)過了幾次運動，把老人都整沒了，導致人才奇缺，各行各業(yè)對大學生求賢若渴，上升通道全面打開。

這批人進了機關(guān)后，只要不犯錯，現(xiàn)在一般都能混到廳、局級，好的可以到省部級，再差也會有個正處級兜底。

如果當時這批人本科畢業(yè)后，選擇繼續(xù)深造從事學術(shù)領(lǐng)域，那么20年后的今天，一般都可以拿到正高職稱，有的可以混到博導乃至院士了。 紀錄片《高考1977》說的就是這批人。現(xiàn)在無論什么大學，那幾期的畢業(yè)生聚會總是最牛逼的。

像北大、復旦這些學校，77-80這幾級更是大神云集，從各個領(lǐng)域掌控著這個國家，叫年輕一輩人五體投地。不信，我貼一個同學錄給你看看，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77級的同學，今天都在做什么：

現(xiàn)在還可能嗎？

3.今天的高考還有這么大魔力嗎？

老實說，再不會有了。

77、78出來的人很多現(xiàn)在就算在美國都是終生教授和院士了。 同樣90年代出去美國的學生，基數(shù)遠比77、78的多， 但是能拼出這個水平的人要少很多。莫非是整整一代人智力下降了？

越近就越不行了。清北復交近10年的畢業(yè)生，多少人瞎折騰了好幾年，到現(xiàn)在連自己所在城市的立錐之地都沒有？你有見過社會中堅居然還會被自己的城市趕出去的嗎？這算哪門子的社會中堅？

可能大公司會更偏愛名校畢業(yè)生，但也就校招的時候有點紅利，能入一部分知名跨國機構(gòu)的眼，被放入他們的panel school list而已。

無論在什么平臺，工薪階層終究也就是工薪階層而已，本質(zhì)上還是被剝削的工人階級，議價能力極低。今天白領(lǐng)們的薪酬比起10年前并沒有實質(zhì)性增長。除去個別牛人外，今天的絕大部分名校畢業(yè)生生，只能說最多比同齡人活的略好而已。

名校尚且如此，普通大學就更要打個問號了：高考真的有改變他們命運嗎？

現(xiàn)在30幾歲碌碌無為的本科生還少嗎，他們真的賺的比同齡的三校生多很多嗎，5-6k塊半死不活的80后本科生能從五角場排到徐家匯。他們都不努力嗎？他們的階層位置，比之他們沒有上過大學的父母，真的有前進很多嗎？

對于沒能力的父母來說，孩子的高考可能就是他們這輩子翻身的唯一希望了。但這又是一場歷史遺留下來的幻覺而已。

經(jīng)過改開40年，“改變命運”這個事情，早就從“一個人的游戲”，變成“全家人的游戲”，現(xiàn)在更是有變成“幾代人的游戲”的趨勢。

那些本身就一生平庸的父母，自己一輩子都沒活明白，你又能指望他們能給20來歲剛?cè)肷鐣淖优嗌儆袃r值的建設性意見？

一旦不幸所處行業(yè)是夕陽產(chǎn)業(yè)，自己又沒有職業(yè)規(guī)劃或者遠見止損，即便是名校畢業(yè)生，和三校生殊途同歸也是個大概率事件。

4.高考在一線城市的意義迅速滑落

對于上海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高考的意義在今天甚至都不一定有中考強。

上海中考才是坎，50%篩選率。但只要你能進高中，不是太差的人最后本科都是有的，無非就是學校牌子好聽與否。中考倒有一半的概率送你去三校，你說重要不重要？

最近幾年我注意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上海北京的80后同學聚會中，例如上海中學這樣的頂級高中，其同學聚會往往要比復旦交大的聚會更高端，畢業(yè)若干年后的同學平均水準也是一線名牌高中好過一線名牌大學。

當復旦交大的同窗們尚在苦哈哈得為首付披星戴月的時候，頂級高中的同窗們早已衣食無憂。當年高中理科班、尖子班更是大部分已經(jīng)人在海外，從事的也都是當今最時興的投行PE和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讓許多外地學生趨之若鶩的公務員職位，在這群人眼里是瞧不上的。

這群京滬名牌高中的畢業(yè)生里面，中產(chǎn)出身的比例極高。如果僅以狹隘的資產(chǎn)角度來看，這批京滬土著學子差不多都邁入了富二代的行列。

而復旦交大呢？生源來自五湖四海，老少邊窮哪兒的都有。這些人也許從基因的角度來說，是聰明人，所以在不需要涉及財力的學業(yè)比拼中能在當?shù)匕蔚妙^籌，但一旦一只腳跨出校園，就要面對起跑線落后人家至少兩代人的競爭。

這怎么可能活的輕松？在和京滬學生其他方面都一樣聰明和努力的前提下，又有什么法子能勝出？

很多人一直在不滿于北京上海的錄取比例。這種憤怒發(fā)展到最后就成了對北京上海學生的圍攻和否定。尤其是毛坦廠這種血淚高考集中營被媒體大范圍曝光后，更是和北京上海孩子相對輕松的環(huán)境形成強烈對比，這讓許多人更為惱火。

但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許多一線富裕家庭，不是說不想讓自己孩子讀書，僅僅是很舍不得孩子消耗那么多精力在應試上罷了。

5.高考這件事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

高考這個東西，最初的目的是通過設定一個知識框架，然后在這個框架里篩選學習能力和接受能力相對較好的人。

所以，考什么其實不重要，所有人都要去考才重要。發(fā)展到最后自然脫離了“檢驗學習成果”的意義，成為一個純粹的篩選工具。

而能否跳出既定規(guī)則看問題，恰恰是上等階層和普通人的分水嶺。

我認識一位事業(yè)有成的中年人，很早就把兒子送去了國外。他對高考的評價，能代表了許多今天規(guī)則制定者既得利益者的想法：他說，自己不希望孩子參加高考。因為本質(zhì)上高中應試就是為了消耗年輕人的精力，省的他們精力旺盛想東想西瞎折騰，目的本質(zhì)并不是讓他們學習，那點東西一年就能學完，剩下的反復訓練只是kill time而已。

王朔也寫過類似的話，他覺得考試學習，只是成年人為了讓年輕躁動的人消磨時間，不能像他們在《動物兇猛》那種日子里一樣各種兇猛的鬧事。

我不完全認同這些說法，但這也有一定道理，回頭想想，你高中真心學到什么對你現(xiàn)在的生活和工作非常有用的東西嗎？那些機械式的重復訓練，難道不是在白白浪費至少一年的時間。

這些家長本身有很大比例是應試教育的參與者和受益者，又是社會規(guī)則制定者，所以反而更知道整個公辦教育和選拔體系的癥結(jié)在哪里。他們作為過來人，非常清楚這套體系的不合理性。

尤其今天考慮到人工智能的競爭，很多視野開闊的家庭已經(jīng)開始質(zhì)疑高考所代表的傳統(tǒng)記憶式學習的意義，而傾向于認為：培養(yǎng)孩子溝通、對社會發(fā)揮影響力的能力更重要，擅長建立人和人的聯(lián)系更重要。

這種在性格培養(yǎng)上的投資，從長遠來看，比之花上12年進行地獄般的應試訓練，回報率其實要高的多，尤其在30歲以后。

6.你生在古代就能改命嗎？

讀書改命，在科舉取士的古代，是有可能的，但是個緩步的過程，而且更是要通過好幾代人的積累才能完成。指望自己沒人幫忙，直接讀書做狀元然后一品大員，概率太小，基本約等于做夢。

首先考試一次次過關(guān)，期間所花時間精力，非常人所能及也，外加客觀物質(zhì)條件和天賦稟賦，很多人在鄉(xiāng)試就被刷下了根本到不了會試。

殿試更是三年才有一次。到了出狀元榜眼探花的階段已經(jīng)是中彩票般的概率，所以以前有種說法，出狀元必定是祖上積德之人，可見其難度之高。

大部分讀書人都會在這一過程中被阻攔，然后成為進士和候補官員之后，還要拼情商和運氣，跟對人，這中間更復雜，更辛苦，更難。往往一招棋錯，全家流放。

少數(shù)有幸成為1-3品大員的，往往也需在退休之前，用各種灰色收入在鄉(xiāng)里買好大量田地，以求蔭及子嗣后代（就這還未必能如意）。

古代真正比較快速和有效的階層躍升的辦法，只有：

1. 通過婚姻勾搭有有錢有勢力家的女兒，比如進士迎娶大官的小女兒，商人迎娶大官的庶出女兒，底層小帥哥勾搭無知地主家的女兒。但前提是雙方不能差太多。或者

2. 認有錢有勢家的人做父做兄，充當辦事的人。

讀書從來都是不是改變命運和階級的最快辦法。

7.高考的沉重，只是一個歷史的異數(shù)

我說一句不太正確的話：在今天的中國，投胎才在真正意義上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投胎”沒你想的那么庸俗，這里面濃縮了一個人原生家庭所有資源的總和。一個人在20-30歲的生活質(zhì)量是由其配偶的質(zhì)量以及經(jīng)濟收入的多少以及工作的寬松程度，還有其家庭背景來決定的。

而在今天的中國，高學歷+沒背景，只能保證不生病不出意外的情況下找個還勉強算體面的工作，但是工作強度上的壓力會直接抵消你的收入帶來的幸福感。

也許對于社會排序在倒數(shù)30%的家庭，高考依然是最有效，最直接，最平等，概率可控的決定命運的方式。對于他們而言，高考可以決定一個底層出身的人，將來是會在辦公室加班，還是在流水線加班，還是在工地上加班以及，加班能拿多少錢。

但高考對于中國的富裕人家，尤其對于那些已經(jīng)有一定社會資源掌控力的家庭而言，其重要性已經(jīng)大幅降低。

高考可能在過去有很大的概率決定一個人進入社會以后的起點，但是現(xiàn)在的起點已經(jīng)不是一場高考可以左右的了的了。起點都決定不了，更不用說去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看看美國就知道了，人家考SAT，也就類似于我們的高考，也沒見家長那么緊張，什么沖刺班、雞血補品、借考試房，也沒有見老美家長去封路，恨不得讓整個社會安靜下來，不能有一點噪聲，深怕影響自家孩子發(fā)揮。

為什么？因為人家一場考試沒有被賦予這么沉重的意義，也不應該被賦予這么沉重的意義。我們的高考如此沉重，實在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一個一個異數(shù)。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能夠意識到：這種沉重也許是不正常的。

換言之，上一代人當年鄙視我不似他們那么重視高考，和我驚訝今天的孩子考試前刷B站，都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老古董思維，是用自己已經(jīng)過時的奮斗觀，去苛責那些已無必要的新一代人類罷了。

一點結(jié)語

讀書這回事，只能說是今天成功率比較高的一個人生翻盤手段，但絕不是唯一的手段。很多人錯就錯在，認為只要讀書好就能成功。然而現(xiàn)實往往給人以打臉。

把高考看成“改變?nèi)松鄙踔痢耙豢级ńK身”，實在是長久不接觸新事物的人才會有的偷懶想法。

人生不僅是一場馬拉松，更是一場綿延數(shù)代人的接力?？忌洗髮W，甚至是名牌大學，在今天只是給你增加了并不算太多的人生砝碼，如果有，當然好，如果沒有，也未必需要捶墻頓足。畢竟，一場考試能測量的東西本來就是有限的。

至于高考本身，我認為高考已經(jīng)完成了擔當“篩選器”的歷史使命，將來更多的只會用來反映階層分化的結(jié)果，而不是充當階層分化的工具。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肥肥貓的小酒館”。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