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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南都觀察推送了關于流動留守兒童問題的背景介紹,我們關注這1億多孩子的成長,尤其關注他們受教育的權利。如果戶籍和身份標簽依然限制著他們,其他的補救政策都只是在彌補已經(jīng)造成的傷害,而無法避免新的傷害繼續(xù)發(fā)生。
我們一直被教育“知識改變命運,學習創(chuàng)造未來”,但是當孩子們不能在公平的教育下成長,當他們在小小年紀里就要被迫面對離別、抉擇、不斷變化的成長環(huán)境時,命運已經(jīng)帶來痛苦,未來依然模糊不清。
南都觀察邀請了三位在教育類公益組織的從業(yè)者分享他們的觀察和經(jīng)驗,他們關注流動留守兒童,并且以不同的形式去補充孩子們的教育資源。我們相信,所有人都會是教育公平的受益人。也許我們已經(jīng)討論了太多相關的政策影響、社會結(jié)構,但一切看起來依然很復雜,“教育公平”實現(xiàn)起來似乎依然很難,希望我們一起去理解它,慢慢實現(xiàn)它。
南都觀察 :關于教育的焦慮似乎非常廣泛。我的一些中產(chǎn)及以上的同學或朋友,他們對孩子的教育也很焦慮,很早就開始考慮選擇什么樣的學區(qū)房,有人會說,“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將來和菜市場商販的孩子一起上學”。我覺得階層固化、隔絕的趨勢越來越強。有人認為,教育公平能在一定程度上彌合階層鴻溝,它讓社會階層保持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各位都在不同形式的教育的一線,在實踐中,有沒有感覺到自己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在促進融合?你們接觸的這些孩子里面,是不是都融入了城市里?
李遠香(“四環(huán)游戲小組”法定代表人) :教育公平可以彌合鴻溝,但教育本身不能,教育甚至還可能擴大鴻溝。中國在現(xiàn)在這樣的發(fā)展過程中,階層差異就越來越大。
從“四環(huán)游戲小組”(以下簡稱“四環(huán)”)的角度來看,好的教育是有吸引力的。我們最開始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開展活動,被稱為“菜娃幼兒園”。當我們從菜市場搬出來,去了新場地后,周邊社區(qū)的家長也是觀望的,一些人根本不理解我們在做什么。但是慢慢的,這些人參與、體驗過之后,會覺得“四環(huán)”的這種形式和他們孩子之前接受的教育不一樣,他們漸漸認可這種教育。只有真正參與進來,城里的家庭和農(nóng)民工家庭才可能有互動。如果教育模式本身就是封閉的,根本不能吸引多元群體的參與,就不可能通過教育去實現(xiàn)融合、互動。
“四環(huán)”曾經(jīng)有一個家庭住在新街口附近,父親是搞研發(fā)的,孩子在公立幼兒園里經(jīng)歷了反復的退學,因為他們覺得那種模式不好。得知“四環(huán)”之后,孩子去一位“媽媽老師”家里做客,老師住在平房里。孩子去了之后,沒有找到廁所,才知道原來在那里大家都去公共廁所。到吃餛燉的時候,孩子說他只吃餛燉,不喝湯,因為不想去那個公共廁所。
晚上回家后,那個孩子跟他父親說廁所和餛燉的事情,父親覺得這樣的經(jīng)歷讓孩子明白了生活有不同的面相。他還反思說,好的教育不應該讓孩子和不同的社區(qū)、家庭相隔絕,不應該只提供一種單一、封閉的環(huán)境,而是應該通過學?;蛘呓逃龍鏊?,讓孩子能更多元地接觸社會。他說,孩子應該注重社區(qū)的互動,但是在現(xiàn)實中,我們大多數(shù)的教育并不能滿足這一點。
魏佳羽 (“新公民計劃”總干事):我認為這個問題有點復雜。
現(xiàn)實來看,當我們在這種背景下講融合的時候,有兩類比較對象,一類是還留守在農(nóng)村的孩子,一類是已經(jīng)流動到城市里的孩子。我看過“新公民計劃”過往曾經(jīng)資助過多的200多個案例,總體而言,通過教育來彌補階層差距,機會是存在的,但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而且目前它只能在個體上看到,而很難體現(xiàn)在這整個群體之中。
從理念上來講,我們期待“融合教育”是什么樣的,我們就應該往那個方向上努力。如果我們的期待是各種不同的人群都能很好地在整體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生存,那么我們的教育就應該讓不同的人群彼此相遇。如果我們期待的未來世界不是“北京折疊”那樣被分為好幾塊,那就不要折疊、隔離,不要讓不同階層的人看不見彼此。
有一些孩子從農(nóng)村流動到了城市,我非常確定和相信,當他們到城市的時候,哪怕是在打工子弟學校,都擁有比老家的孩子更高的起點。我覺得這個起點是他們成長的更好的基礎。
劉濟榕 (“音畫夢想”高級項目官員):短期內(nèi),很難看到教育在彌合所謂階層差距上的作用。在音畫夢想工作的這幾年,我發(fā)現(xiàn)更重要的是接納和尊重服務對象或身邊的人,在“社區(qū)融合”做得好的地方,一定是不同階層、不同人群能互相接納對方,尊重彼此的存在。社會組織開展的一系列的教育活動,也應該朝著這個目標努力。
南都觀察 :很多事情的原因都可以追溯到家庭教育上,在留守流動兒童這個問題下,有的孩子不能和父母在一起,有的即使和父母在一起,家庭也很難提供更多的支持。同時,我們也很重視家庭環(huán)境的培育,希望家長都能參與到孩子的教育中,而不單把責任交給學校和老師。各位在設計、開展這些公益活動的時候,是怎樣考慮家庭參與的?很多活動是在學校開展的,當孩子們放學回家了,家長可以怎樣參與到教育中來?
李遠香 :我認為不要把“改善家庭教育”看得太理想化。教育不是萬能的,我們沒有自信說,因為實施了一個教育項目,一下子就改變了一個家庭,改變了他們的教育理念、模式。
在“四環(huán)”的很多家庭里,生計和生存是放在第一位的,孩子的生活作息跟家庭的生計息息相關。但是我們有一個設計是要求每個家長都要安排時間來值半天班,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學校里的表現(xiàn)。每月的月底會有一次家長會。我們通過這些方式讓家長參與到孩子的教育中。
關于“孩子回家之后怎么辦”,我們和家庭的溝通都是通暢的,流動兒童是一個安全事故頻發(fā)的群體,我們在每個月、每學期的家長會上都會開展關于兒童安全的培訓。流動兒童被燙傷、被汽車撞等事故很多,醫(yī)療保健問題也很嚴重。
如果能通過和家庭之間的互動合作把家長的能量調(diào)動起來,對家庭,甚至對一個區(qū)域的影響都很深遠?!八沫h(huán)”的家庭里,有的返鄉(xiāng)了,回湖南、四川、福建……他們同時也把學到的育兒技巧、教育常識帶回了當?shù)?,在當?shù)氐纳缛褐欣^續(xù)擴散。而且他們的孩子也大多表現(xiàn)得后勁十足,能力很強。
推動家庭參與教育是一個長期產(chǎn)生變化和效益的事情,絕對值得努力。
魏佳羽 :總體而言,家庭參與教育特別特別重要,但也特別特別難。我把家庭教育分成兩個部分,一個“家庭怎么面對孩子”,一個是“家長怎么做自己”。
在一個家庭中,家長怎么“做自己”往往比他怎樣對待孩子更重要。但是公益組織作為一種外部力量,很難去影響一個成年人。家長往往覺得問題都出在孩子身上,他自己沒有什么問題。因此,很多時候公益組織其實是找錯了應該去服務、影響的對象,因為相對于孩子,家長的工作太難做了。最后反而是回到了孩子的身上。
其實可以通過孩子反饋一些信息給家長。當一個家庭里,家長對孩子的教育是零,甚至是負面影響,是負數(shù)的時候,我們把“負數(shù)”變成“零”,消滅那些負面影響,就已經(jīng)是非常了不起的成果了。很多時候我們想把家長帶來的負面影響變成積極正向的教育,這是很理想化的,基于這個出發(fā)點而設計出的項目,十有八九是失敗的,它可能會講出一些漂亮的故事,但都是單獨的樣本,整體效果來看,往往是慘不忍睹的。
劉濟榕 :除了“家長怎么做自己”和“家長怎么面對孩子”之外,其實“孩子怎么面對自己的家長”也很重要。音畫夢想這幾年一直在探索怎么把家庭環(huán)境引入到對孩子的教育中,嘗試了很多方法,但目前來看,還都不太理想,因為工作中接觸的主要都是孩子。
最后我們設計了一個環(huán)節(jié),讓家長參與孩子在學期末的成果展示,把家長也帶進了課程之中。還有一些其他活動,也可以讓家長和學校一起合作。
根據(jù)一些案例來看,這些不同的活動對家庭有實質(zhì)性的干預,也有助于調(diào)節(jié)家庭關系,出現(xiàn)了很多好的變化。但最大的作用就是將家庭因素的一些指標維持在一個稍微穩(wěn)定的水平上,還沒有出現(xiàn)特別顯著的提升。
南都觀察 :在家庭環(huán)境里,其實很容易影響到一個孩子的身份認同,影響到他對未來的選擇、想要成為怎樣的人。有的孩子是從農(nóng)村到了城市,另外一些是從一出生就生活在城市,但是他們之中有的人因為考試、升學等原因,不得不回老家,這些“返鄉(xiāng)孩子”的身份認同是什么樣的呢?他覺得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魏佳羽 :我先舉兩個例子。
假設有一個生理性別是“男”的孩子,他在長大的過程中,身邊所有人都把他當作女孩,接受的所有信息都在告訴他,“你是一個女孩兒”,他該怎么面臨自己和周圍的環(huán)境?
曾經(jīng)有一個教授跟我講,他在香港和紐約各生活了10年,他自己很清楚,在香港生活的時候他就是香港人,去紐約之后他就是紐約人。
我們很多人面對的困惑其實在于,我們?nèi)绾卧谏鐣先ふ易约旱臍w屬。當這個社會的流動變得越來越快,成長空間的歸屬感可能是最重要的,那里包含著他成長過程中所有的個人經(jīng)歷。
但在這樣的劇烈變化中,如果一定要把一個人的歸屬以戶籍的形式固定到某一個區(qū)域,肯定就會有身份認同的困境。比如一個孩子在北京出生,成長了十幾年,他的老家在河南,他從來沒有回去過,他是哪里的人?這種困惑是社會施加給他的,他要通過自己的知識和人生經(jīng)歷去面對、對抗這樣的干擾。其實答案非常清楚,他就是北京人。
所以我們可以做的,就是盡可能去改善這種給人帶來困擾的社會環(huán)境,不要讓這些孩子們生活在認知困惑中。就像前面說到的那個男孩,當所有人都告訴他“你是女孩兒”的時候,他永遠頂著巨大的壓力。除非他特別強大,不然很有可能被社會的壓力壓垮。
李遠香 :“四環(huán)”的家長有兩個恐慌,這種恐慌也適用于其他的流動兒童家庭。一是恐慌幼升小,如果在這之前孩子的5個大證和28個小證*辦不全的話,孩子就會失去上小學的機會。即使千辛萬苦得到了上小學的機會,也會遇到第二個恐慌——小學五年級恐慌。這個時候,孩子就必須返鄉(xiāng)了。如果他足夠優(yōu)秀和幸運,被保送到城市里的重點中學或者遇到恩師、貴人相助,繼續(xù)在城市里上了中學,也不能高考。
中國目前沒有一部“兒童福利法”,也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這些限制和阻礙是對流動兒童的一種歧視。在“四環(huán)”,很多孩子在北京出生、長大,但是到了幼升小或者五年級、初中,都是回老家了,邁不過這個坎,沒有任何別的辦法。
我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能寫下這些故事,這些故事才是真正的“控訴”。
劉濟榕 :我們也接觸了大量的流動兒童,很多也是從來沒有回過老家,對于老家沒有任何概念。他們所掌握的信息都來自于從出生到成長的周圍的環(huán)境。有一次我問一個老家在河北的孩子,問他河北是什么樣的。他跟我描述了河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我問他,你講的是不是就是你家旁邊的那個市場。他說是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回去過,他覺得河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應該和北京的一樣。
但我有一個不同的觀點,我更傾向于讓孩子去接受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接受他是一個“社會人”。這個身份并不強調(diào)他的戶籍在陜西或者河南,而是淡化了他身上的這些令他困惑的標簽。當這些孩子,甚至他們身邊的其他人,都能接受自己是作為一個社會人而存在的時候,他就不會去糾結(jié)自己的戶籍是哪里的,自己到底算不算外地人。
李遠香 :我認為濟榕的觀點是站在成人的視角上的。對于兒童、未成年人來說,流動或留守兒童這個標簽,以及其背后的家庭分離、教育困境等等問題,都是非?,F(xiàn)實的痛苦。“社會人”這個身份認同對成年人來說可能很適用,因為他們已經(jīng)成年了,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了,但是對小孩子來說特別難,里面有很多分別和掙扎,特別難。
魏佳羽 :我女兒在三歲的時候,別人問她是哪里人,她說自己是北京人。其實她已經(jīng)有了關于自己身份的答案。等她再長大一些的時候,這個答案可能會變。在一段時間里,她的身份認同是北京人,未來她可能會面對新的困擾,這些都是客觀要去面對的。
李遠香 :身份認同的困惑是一個客觀事實,而且是一個非常掙扎的痛苦,不是主觀價值的選擇就能輕易解決的。
劉濟榕 :這確實是客觀事實,但是我們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解決它,有各種不同的方法。我剛才對“社會人”的闡釋有成年人的思維在里面,是因為我可能有不一樣的理解和假設。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不要一直停留在“控訴”這條路上,還有“改良”的道路可以選擇,站在另一種積極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利用現(xiàn)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但不論什么樣的路徑,客觀背景總是存在的。
魏佳羽 :從策略上來說,我很認同濟榕的思路——淡化地域標簽。但新的問題是,這樣的淡化從哪里開始?在戶籍限制、社會認同等條件不變的前提下,我們怎么讓孩子去面對這一切?這些不改變的話,孩子們永遠在獨自抵抗。所以我覺得還是需要有外部的改變,從外部去弱化地域標簽。
南都觀察 :有的流動兒童會因為返鄉(xiāng)而成為留守兒童,現(xiàn)在的整體感覺是,國家對留守兒童非常重視,也有很多政策支持,包括建立鄉(xiāng)村監(jiān)護網(wǎng)絡等等,而流動兒童群體似乎受重視程度偏弱一些,有的城市里,他們的規(guī)模也在收縮。這兩個群體之間其實是相互轉(zhuǎn)化的,幾位怎么看待這個現(xiàn)象?
魏佳羽 :從城市來看,首先中央的政策還是在推動農(nóng)村人口到城市轉(zhuǎn)移落戶,并且有一個很明確的目標——到2020年之前要推動一億人口的轉(zhuǎn)移落戶。出臺指標的當年,一億人口有占到當時流動人口總量的大約40%。如果指標按期完成,到2020年,流動人口總量大約會減少30%-40%,那么也就意味著40%的流動、留守兒童問題就基本上不存在了。
從北京、上海這兩個城市來看,因為要控制特大城市的規(guī)模,總體上來說,它們的限制更多,產(chǎn)生的阻礙也更多。但從全國來看,我覺得局部地區(qū)在好轉(zhuǎn)。從2017年開始之后,眾多二三線城市出臺“搶人政策”,大量吸收大學畢業(yè)生落戶。未來的人口結(jié)構中,中端人口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吸納年輕人才的政策方向肯定是沒問題。我覺得從整體來說,沒有一些人想象的那樣悲觀。
在留守兒童這個問題上,有一個策略方向的問題需要留意。如果戶籍制度不調(diào)整,流動兒童和留守兒童就是此消彼長的關系。我們關注留守兒童的問題,其實也要關注另一頭的流動兒童,如果流動兒童能一直陪在父母身邊,不面臨目前這么多的障礙,不會被迫返鄉(xiāng),那么流動兒童的問題也會相應減少。
所有的工作都會落到這一環(huán),怎樣才能讓這一切變得好一點?現(xiàn)在我們在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事后安慰性質(zhì)的,傷口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是在想辦法怎樣讓傷口愈合,或者讓疤痕輕一些。但最根源的應該是不要出現(xiàn)傷口。現(xiàn)在我們投入了很大的經(jīng)歷在“療傷”上,但是忽略了如何避免產(chǎn)生新的傷口。
李遠香 :我從陜西一個特別窮的村莊來到城市,也是城市化的一員。我有一個直觀的整體感受,留在村莊的多是能力差一些、流動性弱一些的人。現(xiàn)在關于留守兒童的支持政策有很多,但我的感性判斷是,留守兒童的境況遠遠糟于流動兒童。我認為城市的機會和潛力大于農(nóng)村,城市里有眾多的兒童公益組織,基本上涵蓋了流動兒童服務的各個方面。中國的地區(qū)差異特別大,對比而言,城市的發(fā)展情況是相似的,農(nóng)村的差異就太大了,有些地區(qū)的貧窮程度超乎想象。國家的扶貧工作做了很多,但是在一些地區(qū),很難切入到農(nóng)村的發(fā)展機理,扶貧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所以我對這些地區(qū)的留守兒童還是非常悲觀的。
劉濟榕 :我相對更樂觀一些。國家出臺了很多鄉(xiāng)村建設的政策,留守兒童的政策和服務并沒有減少,也有大量的對流動人口的服務。現(xiàn)在對留守兒童的政策關注更多一些,是因為這一塊的問題相對更嚴峻一些,要先“止疼”。我去過很多地方做調(diào)研,包括留守兒童的學校,貴州、云南、陜西等等地方都去過,整體來看,我認為留守兒童的問題是朝著好的方向在前進。還有一些細節(jié)需要再認真討論,比如這個過程需要多少時間,比如一些地方的服務和操作是否符合當?shù)氐男枨蟆?br/>
南都觀察 :基本上來說,大家的判斷是流動兒童的狀況比留守兒童要好一些,但是很多孩子到了一定階段,還是要回去的。教育可以影響到一個人,這些孩子返鄉(xiāng)后,之前在城市里的教育會怎樣影響他們呢?
另外我還了解到,音畫夢想有一個志愿者小時候就在農(nóng)村上學,有一個支教老師對他的影響很大,他后來就來北京上大學了,也去了公益組織做志愿者。這些都是一個個微小但具體的影響。各位怎么看待這些影響?
李遠香 :“四環(huán)”的一個媽媽老師也在現(xiàn)場,她可以分享她的經(jīng)歷。
“媽媽老師” :“四環(huán)游戲小組”里有很多孩子上學到一定階段后就沒辦法繼續(xù)留在北京了,我的女兒明年也要回老家了,如果留在北京的話,她就沒辦法參加高考。
前天,我問女兒,我們馬上就要會老家上小學了,你愿意回去嗎?
她說,媽媽我不愿意回去,你知道我和其他同學四年的感情嗎?就像跟爸爸媽媽一樣,我不舍得離開。她說,同樣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兒女,為什么我不能在北京高考。
女兒就這樣問我,當時我真的啞口無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選擇讓她回去,是希望她在老家好好學習,將來能再回到北京。我們的很多家長也是這樣和他們的孩子說的——回去學習,將來到北京讀書,還可以回到這個城市。
很多孩子回老家之后,表現(xiàn)得也非常好。我們曾經(jīng)有一個校長,因為兩個孩子在北京上不了小學,一家人都回了湖南老家?;厝ブ螅瑑蓚€孩子發(fā)展得很好,比一些一直在本地上學的孩子還要好。
李遠香 :我覺得回流返鄉(xiāng)的孩子有兩個特征,一是在應試教育上,可能剛回鄉(xiāng)上學的時候跟不上,在一個短暫的時段里很惱火,但是適應之后,他的閱讀和手工能力、社會交往等方面,相較而言比老家的孩子更多元一些。另外一個是,他有兩種生活經(jīng)驗的對比,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寶貴的經(jīng)歷。當他們再次回到城市之后,會講很多在老家的生活,閱歷不再像過去那樣單一了。
劉濟榕 :以前我念大學的時候,老師問我們一個問題——你學這個專業(yè),以后不做這個怎么辦?老師的答案是,即使你不做這個專業(yè)的工作,但是你學到的價值觀會被帶到你的工作中。
我當時覺得這個回答不夠有說服力,但現(xiàn)在想想這個答案,我的想法和老師是一致的了。我們傳遞給孩子的東西,他在城市里學到的、看到的這些,回老家后還在嗎?當然有一部分還是有用的。
上海財經(jīng)大學陳媛媛教授的團隊,用了將近10年的時間追蹤研究流動兒童。發(fā)現(xiàn)長遠來看,這些孩子在城市里受到的教育,基本上在其返鄉(xiāng)后都還是存在影響的。他們會把從城市里學到的一些理念帶回家鄉(xiāng),有的會利用家鄉(xiāng)的一些條件開始創(chuàng)業(yè)。那些都是城市帶給他的烙印。有的人出于對城市的某種情感,最終又通過自己的努力回到了城市。還有一些繼續(xù)留在農(nóng)村的,也會在成年之后把一些理念繼續(xù)傳遞給他們的孩子。他們都有可能把從城市里學到的東西傳遞下去或者放大。我覺得這就是城市和教育留給他們的印記。
魏佳羽 :陳媛媛教授及其團隊的研究成果《城市的未來——流動兒童教育的上海模式》,里面涉及到了兩類流動兒童,一類在上海公辦學校讀書,一類在上海民辦學校,他們大多都在中學一二年級的時候離開上海,回到自己的老家。其中最明顯的差別在于,公辦學校的孩子回去之后,雖然一開始有點難適應變化后的環(huán)境,但是基本上都挺過來了。但是民辦學校的孩子回去之后,挺過來的相對較少一些,還有一些則輟學了。
好的教育是,即使他們回去了,還是對他們產(chǎn)生了很積極的影響。
現(xiàn)場觀眾 :謝謝各位的分享。剛才我聽到有很多的困難,我的問題很簡單直白——既然各方面都有困難,你們?yōu)槭裁催€在努力做呢?
李遠香 :我是農(nóng)村人,但是接受過高等教育,最開始我也不是做兒童公益組織的,直到2014年我才加入現(xiàn)在的機構。原因很簡單,我的兒子兩次從公立學校退學。我一開始是這里的志愿者,參與多了之后,我覺得“四環(huán)游戲小組”的理念很好,就成了工作人員。
做這些教育實踐確實很難,但有獨特的價值。這是我持續(xù)堅持的動力。
魏佳羽 :我特別容易被一個遠大的目標影響,容易自我催眠,當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當然就參與進來了。這么大的社會問題,為什么不去解決它呢?
劉濟榕 :社會組織從業(yè)者里面有很多人之所以從事這份工作,是因為和他們自身的經(jīng)歷有關系。要么是他們自己,要么是因為家屬。我是學社會工作的,這個專業(yè)帶給我了一種使命感。我最早是做流浪兒童研究的,后來轉(zhuǎn)入了對流動兒童群體的研究。做流浪兒童研究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救助站里連續(xù)觀察將近三年,每年都和救助站里的孩子以及工作人員一起生活一段時間,還在救助站里值過大年三十的夜班。
至于說為什么“有困難還要做”,是因為困難需要被解決,總要有解決困難的人,我就想,那我就先試試。
*本文為三位分享者在“流動兒童的未來”沙龍上的對話,關于流動留守兒童規(guī)模及其所受的影響,請見《為什么說流動兒童減少并不一定就是好事?》。
*5大證28小證:2002年,北京市教委公布《關于加強中小學接收借讀生管理》政策,正式提出,如果非京籍學生要在北京借讀,需要具備“五證”,包括父母或其他法定監(jiān)護人本人在京務工就業(yè)證明、在京實際住所居住證明、全家戶口簿、在京暫住證、戶籍所在地街道辦事處或鄉(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出具的在當?shù)貨]有監(jiān)護條件的證明等相關材料。在實際執(zhí)行中,各區(qū)的細則讓“五證”延伸出了多達28個證件,如父母發(fā)身份證明證件就包括了父母雙方身份證、父母雙方暫住證、全家戶口本、兒童戶籍所在地無人監(jiān)護證明;父母的工作證明包括父母雙方勞動合同、社保權益記錄、在職證明、雙方所在單位營業(yè)執(zhí)照、組織機構代碼;父母婚姻生育證件,包括結(jié)婚證、生育證、流動人口婚育證、孩子醫(yī)學出生證明;第四是家庭在京住所證明,如果是在京租房,需要提供租房合同、房租完稅證明、房租完稅發(fā)票、居住期間的電費單據(jù)、水費單據(jù)、房東夫妻的身份證、房產(chǎn)證。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南都觀察”,原標題為《教育不能彌合階層鴻溝,但教育公平可以》。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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