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Avel Chuklanov on Unsplash)
芥末堆 東瓜 8月31日深圳報道
當我們關注孩子的學習環(huán)境,期望用新的教學方式培養(yǎng)他們的創(chuàng)新力時,卻沒有多少人關注過教育者的學習環(huán)境、企業(yè)進校的真實場景與迭代。
公立校教師,這個被視為觸及孩子最后一公里的群體,在招考制度改革與素質教育大力提倡的語境下,正在經受著極大的壓力,甚至質疑。
而隨著校企合作的展開,另一波教育者——教育企業(yè)課程設計師們出現在人們眼前,然而,“不懂教育,不了解教學需求,課程像說明書”等標簽也被帶了出來。
距離大力推動素質教育、課程改革已過去數年,校企合作在這其中改變了什么,又暴露了什么?
一堂全是語文教師的PBL師訓課
醬醬老師的工作室最近通過渠道商接到了一個北京優(yōu)質中學的師資培訓訂單。從海外教育學留學歸國的她自2014年就開始研究STEAM、PBL(項目制教學)與創(chuàng)新的課程設計,此次接到這個任務興奮了很久。
這畢竟是一所名聲在外的優(yōu)質中學,渠道商對接的訊息告知醬醬,這所學校將派出各學科、學段老師共20名,用兩天的時間學習PBL教學。老師們跨學科了,又跨學段,普通學校只派出信息技術教師接受培訓,而這所學校居然讓全科教師參加,一切條件看起來都那么適合項目制教學,又那么銳意創(chuàng)新。
醬醬計劃為這所學校定制設計一堂師資培訓課,課程主題為“幫助學校設立未來分校”,她準備將在場老師分出數個小組,比如負責宣傳策劃的、負責商業(yè)計劃書的、負責信息技術方向的等,讓每位老師都能參與進這個項目來,通過一天半的項目制體驗工作坊讓老師們真實感知何為PBL,再用半天的時候復盤拿出成果。
然而,當醬醬的團隊趕到北京,渠道商給出了新的訊息,前來上課的教師有40人,且全為語文老師,其中還有僅一個月就要退休的資深教師。
(Photo by ?tefan ?tefan?ík on Unsplash)
不出所料,課程進行的第一天就極為不順。這堂課所有環(huán)節(jié)都需要在線進行,但教師口中一直未露面的領導卻要求7至8人共用一臺電腦,而組別也已經被領導分好——全部基于教研組分組。如果7至8人共用一臺電腦,那么必定有教師始終居于旁觀者角色,無法參與。醬醬只好拿出團隊自備的兩臺電腦,在場部分教師也拿出了自備電腦,讓分組人數降到了4至5人共用一臺電腦。
好不容易解決分組問題,她準備的PBL課程又遭到了冷遇。在場的老師并不配合,有的直言質疑,有的則選擇冷處理,全程看手機。
“我對師資培訓沒有任何期待”
第一天“尷尬的”師資培訓結束后,醬醬回到住地考慮許久,決定推翻之前準備的課程,重新根據語文老師的需求來上第二天的課。
“老師們,你們覺得語文學科需要PBL嗎?”醬醬問道。今天的課程,她準備帶著老師一起探討這些年的感受,重新找到這些語文老師們的需求點。
“醬醬老師,你這樣就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我們今天學的就是PBL,你問我們需不需要?!币晃徽Z文老師把醬醬喊道跟前來直接說了出來。
其他幾位教師更是直言:“領導讓我們來我們就來上,我是不覺得語文需要PBL?!薄拔覍熧Y培訓沒有任何期待了。”
遭受質疑,醬醬后退了幾步,離開了老師們的強大氣場,終于說出了心里話。
老師們,從年紀上來說,我很年輕,也沒有你們那么資深的教齡,甚至我大學念的也是全科的教育學,不是專門的語文專業(yè)。我今天之所以有這個資格來給老師們分享,語文PBL課可以怎么做,那是因為我很早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一個新的教學法到底在某個學科或者某個教學目標下要不要使用,只有在這個層面思考才能找到答案。
不管今天是我來培訓還是專家來,我們給的都是我們自己思考的答案,但PBL并沒有標準答案,我能提供的是思考方法,幫助你們找到你們的答案。
話畢,老師們咄咄逼人的氣場漸漸弱了下來。課堂的控制權又重新回到醬醬的手里。“我其實也是在向他們示范,一個反思型的教育者怎么去看待這個問題,找到需求?!贬u醬說。
因為接受師培時,老師也是學生,如果他們不能從自己的需求和思考出發(fā)去了解課程,設計課程,那么他們教的東西很可能也不是從學生的需求點和興趣出發(fā)的。
“同樣的課堂,老師們的反應就可以逆推學生們的反應。”醬醬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需求的錯位與還原
醬醬嘗試和教師探討需求。她也發(fā)現,起初她設計課程基于的是課程目標,和她的團隊認為語文重要的部分,比如實用性的閱讀與寫作,邏輯等等。但是教師們認為更重要的其實是精神境界,文學性,以及高考考察的地方。
當教師們開始思考需求,這次的師資培訓課漸漸步入正軌。課堂上,教師們分組進行了課程設計。
醬醬印象較深的是論語學習的組。在她的引導下,教師們轉換視角,把論文學習這件事轉換成學生感興趣的內容:“看孔子與他的弟子是如何互懟的?!币源诉M行,論語學習的內容不再是之前課堂上的通讀,了解,背誦,轉換成讓學生去了解這個問題,通讀細讀了解語法后,引導學生了解孔子的教育思想,他為何要懟學生,甚至去探討教師有沒有資格批評學生,有沒有權利批評學生,學生如何看待教師的批評。
“這也是從當時老師的需求與思考入手的。”醬醬說,在論語組內,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語文教師,他覺得現在風氣不好,教師沒法批評學生,一批評就可能遭到投訴,工作難以進行。“這些思考就可以融入語文學習中?!贬u醬說。
在最后的展示環(huán)節(jié),那位五十多歲的語文老師拿著寫字工整的筆記本給醬醬看,對她預先說起了一會要去演講的內容,表達起來思路清晰?!拔疫€是很感動的,第一天的時候,這位老師一直冷反抗,全程都在看手機?!贬u醬說。
在收集中,醬醬道出了目前師資培訓的三個痛點,其一就是提供課程方拿不到教師的真正需求,接到任務時往往中間還隔著校領導,中間商等數層,真正上課時很可能對教師意義不大;其二則是目前新概念太多,教師往往還沒有消化舊概念就要應對新的,很容易產生混淆,甚至對學習抵觸;其三則是校內內部矛盾也可能讓師資培訓的講師背鍋,遭受質疑?!爱敃r我們上課時,那位還有一個月就退休的老師一直說,肯定是XXX收了錢,做這樣的師資培訓?!贬u醬老師感到無奈。
尷尬的學習環(huán)境
事實上,像醬醬這樣愿意為學校定制師資培訓的工作坊并不多,這樣的定制師培也只是公立校師資培訓里占比極小的一部分。教師們聽到的大部分是以專家講座和觀課為主的培訓。
在那場師資培訓里,醬醬也發(fā)現,不少教師是帶著作業(yè)來聽課的,一邊聽一邊批改。課程結束后,相熟的教師和醬醬透露:其實老師們已經連續(xù)兩個甚至三個星期沒有休息了,醬醬的師資培訓課在后面,在此之前,教師們已經經歷了不少專家講座的輪番轟炸,學習體驗并不好。
(Photo by Trung Thanh on Unsplash)
在師資培訓上收獲的效率不高并不是這一位教師的心聲。
“現在每周的周五就是我的培訓日?!痹谏钲谑心彻⑿W執(zhí)教的劉老師說。據她透露,她們每年要求接受72節(jié)師資培訓課,幾乎每個周五,劉老師都要把時間空出去聽課。
“但是老實說,這么多場聽下來,讓我記憶深刻的課都是前幾年的一節(jié)了。”劉老師直言。在幾年前,劉老師曾聽過一堂關于電影化教學的課程,屆時她也正在做課程與電影、電視劇動畫片等的結合,聽完之后感覺有共鳴也有啟發(fā)?!捌鋵嵗蠋熑ヂ牭拇蠖噙€是混個課時,講的東西多半挺無聊的,都是專家講座之類?!眲⒗蠋熣f。
在講述中,芥末堆了解到,“混課時”的原因也是多元的。首先每位教師對于自己課程的把控性很大,不同教師的需求都不盡相同,其次師資培訓的課程又各有差異,從培訓基礎技能(粉筆字板書練習)到理論層面的講座都有,但要把一個理論或者一個實踐講透,一個課時又遠遠不夠。因此,每位教師真正能用上的東西很有限。硬性要求的課時量與收獲不對等,教師的期待值也慢慢下降。
糾結的代理商
撇開基礎的師資培訓課程,不少新理念、教學法課程也是隨著校企合作進入學校。像這樣的課程,因為沒有??平處?,或者校方研發(fā)成本大等問題,不少學校更多地傾向直接購買企業(yè)服務,讓企業(yè)教師直接進學校授課。少部分學校則會選擇引入課程,讓自有教師經過培訓后授課。
(Photo by Jelleke Vanooteghem on Unsplash)
這其中,矛盾也由此產生。
阿亞曾經的身份是國內數家知名硬件品牌的代理商。他的初衷是想做優(yōu)質的創(chuàng)客教育內容,但在當時,內容創(chuàng)業(yè)是很難運維下去的,阿亞不得不借助各類創(chuàng)客類硬件,通過設計與硬件結合的創(chuàng)客課程進入學校。而慢慢地,硬件商對他的銷售額要求越來越大,甚至一年翻了一倍。他也開始發(fā)現,公司的運作漸漸偏離初心,慢慢地課程就為硬件銷售服務了。
“其實我越做就越有疑問了,因為你只能基于在代理的硬件去設計課程,這是很有局限的。而且我當時設計的課程雖然不是產品說明書式,但離正規(guī)要求的體系課程也還差得很遠,這樣真的能培養(yǎng)出適合未來的人嗎?”阿亞感到疑惑。
據阿亞透露,當時他的情況已經算好的了。因為硬件進入學校時如果沒有教材,學校很難將硬件使用起來,所以學校對于教材的需求甚至可以成為硬件進入的門檻。“那個時候有的代理商為了進校,聽說要教材就說‘有的有的’,其實根本沒有,然后連夜寫出幾節(jié)課,第二天就給你出一版教材,就是這樣的東西。”阿亞面露難色,話語背后還隱藏更多的苦衷。在他看來,雖然當時公司的營收做得不錯,但并不是他所追求的創(chuàng)客教育,過了幾年,阿亞就離開了那個身份。
艱難磨合的企與校
企業(yè)教材進校并不只被代理商質疑,也經常遭受學校的“不看好”。
頓老師是深圳某公立小學的英語教師,在她的執(zhí)教經歷中,教研組曾用大量時間研究過自然拼讀法,對比了多家出版社和企業(yè)的教材后,選擇了海外的教材。
“當時國內企業(yè)也有給我們看教材,但是在教材編寫邏輯上并不適合我們學校。”頓老師直言。她解釋道:“這家企業(yè)編寫的教材邏輯是把同一類型的詞放在一頁上,一頁就只教一個知識點,每個知識點是割裂的,而當時那套國外的教材會把相似的知識點放在一塊,更加關注知識的關聯性,思維方式不同。”
(Photo by Jason Leung on Unsplash)
雖然國內企業(yè)更接地氣地把PPT、教學資源、教具甚至進校教師都全部配套,但最后這所小學購買的依舊是國外的教材,只小額采買了這家企業(yè)的教具。
“其實教具用起來也不方便,一整套26個字母在尋找上花費時間,這比較適合早教機構,我們學校班額大,還是有點麻煩?!鳖D老師補充道。
這件事也表明,一所機構的課程想同時在數十所學校用上,且真正占據課時并非易事。在公立校里,一般一個區(qū)推廣進入正課的課程大部分還是區(qū)內教研員與各教研組聯合研討所得。企業(yè)與公立校暫時還隔著一層,并不真正了解每所學校的具體情況。
“像我們現在如果有課程要去多所學校試點,最開始要關注的是基于學校的什么學情設計的,因為每個學校需求都不同,在課程教學法上甚至要歸根到理論,其實要求還是很高的。”在深圳福田區(qū)某公立校任教信息技術科目的施科談到。而對于目前處于風口的編程、STEAM等科目,施老師也表示或許在市場上看很大張旗鼓,但在校內,其實是有“結界”的。
“如果是企業(yè)培訓教師教學,其實一個學校最多一個教師去做這件事,其他的人都不清楚、不參與?!笔├蠋熖寡?。而在他看來,不少明星教師也主要是相關企業(yè)扶持出來,在教研方面與企業(yè)方關聯度反而更深?!暗乾F在這類科目的師資力量是不夠的,學校還是傾向于直接讓企業(yè)進校授課。”施老師說。
這種情況也反映在劉老師的學校,近年來,該學校的科學課就采用了企業(yè)的授課服務。企業(yè)固定教授一個年級的科學課,隨著年齡更替,每個孩子在這個年級都能上到課程。
“也只有科學課是這種形式,如果要進入主課就很難。這樣的課程還是以激發(fā)興趣為主,我們感覺還是像帶點技術含量的勞作課,課后學生們可以把作品帶回家就會很開心。指望它進正課,那考試就很難了?!眲⒗蠋熤毖?。
風口之下微妙的化學反應
即便問題重重,但當校方與社會機構增加聯系后,起初的壁壘正在被慢慢打破。
在收集中,施老師透露他正在運營一個名為T+的公立校教師社群,期望能成為公校教師學習的第三空間。而在社群的簽名上有這么一段話:“T+社群關注教育技術與教育創(chuàng)新,旨在提升教師的創(chuàng)新能力,完善職業(yè)發(fā)展,應對未來的教育變革?!被诖?,這個社群的幾次活動的內容也是組織教師探訪科技企業(yè)或者教育科技企業(yè),并與對方的教研團隊開展座談會。
“看新聞報道說很多企業(yè)課程研發(fā)上投入數千萬,畢竟他們要應對激烈的市場競爭不敢懈怠,我們也很好奇他們的課程是怎樣的,也渴望和他們去交流碰撞?!笔├蠋熣f道。
而致力于研究PBL等創(chuàng)新教學法的醬醬老師,也正在以非營利型社會企業(yè)的角色通過師資培訓搭建國內教師的模型庫。她期望從痛點中更了解教師的職業(yè)發(fā)展需求,提供更精準的、又可模塊化的師資培訓服務。
離開代理商崗位的阿亞也投入了正統課程設計研發(fā)的懷抱?!拔疫€是以課程設計愛好者自居,還擔不起課程設計師的名頭。”阿亞在收集前介紹自己時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周末,他針對教師群體設計的編程課即將開始第一期試課。他透露,這堂課不再只是教授軟件功能或者編程技術,而會讓上課的人學到編程教學的邏輯,甚至了解到產品的設計哲學……
企業(yè)進校是一條漫長的路,從企業(yè)生產產品到經銷商,到渠道集成商,再到校方,然后可能要經過校方的三級決策才最終落到教師的手上。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后,教師還要經過數天至數十天不等的師資培訓和教研準備才能讓課程真正落到學生身上。
風口之下,這是一場復雜的教育實驗,但愿意在這條鏈接里持續(xù)出力的也是真正熱愛教育的人,只有當鏈條的每一環(huán)都慢慢打通,升級,甚至產生多維度溝通鏈條后,教育創(chuàng)新才會像被打通任督二脈一樣產生真正的效力。
路依舊漫長,融合還將繼續(xù)。
2、芥末堆不接受通過公關費、車馬費等任何形式發(fā)布失實文章,只呈現有價值的內容給讀者;
3、如果你也從事教育,并希望被芥末堆報道,請您 填寫信息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