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把你們的努力只用于一己輸贏,不要把你們獲得的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與能力,用來貶低那些沒有你們那么幸運的人,而是要用來幫助他們。請不要逞強,而是承認自己的弱點,互相扶持著生活下去。
—— 上野千鶴子 教授
在東京大學入學式祝辭
不知道你前幾天是否讀到過,東京大學著名的女性主義研究學者、社會學教授——上野千鶴子在東京大學新學年入學式上的一則「祝辭」。
在短短十來分鐘的演講里,上野千鶴子教授直言不諱地指出學界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問題,但又不僅限于此,由性別平權延伸到社會的機會公平,以及對弱者的尊重。
這篇演講文章也一度在網絡上流傳甚廣,許多朋友被這篇演講辭所感動,但很多時候關注的仍然是它的性別角度,這當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上野千鶴子教授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女性主義者,她所撰寫的《厭女》等重要作品都在日本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
《厭女》,朝日文庫
尤其在90年代末,她曾出過一本著作,題為《賦國家主義以社會性別》,這本書一經出版便引起了社會的激烈討論,短短三四年間就重印了十來回,其中還有一部分專門探討慰安婦問題,她把慰安婦問題視作“我們(日本)正在繼續(xù)袒護的犯罪”。
實際上,上野千鶴子教授不僅關注性別不平等問題,她還在許多方面都留下了重要建樹。比如,她曾經和日本另一位了不起的社會學家小熊英二,一起訪問過一位我非常佩服的日本思想家——鶴見俊輔。
我曾經在《一千零一夜》節(jié)目里介紹過鶴見俊輔的著作《戰(zhàn)爭時期日本精神史》,上野千鶴子和小熊英二對他進行的訪問也出版成書,叫做《戰(zhàn)爭留下了什么:戰(zhàn)后一代的鶴見俊輔訪談》,這無疑是一本讓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作品。
其中不僅詞鋒銳利,而且最重要的是透過鶴見俊輔這位老前輩,挖掘當年他所經歷的真實的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這場戰(zhàn)爭留下的印記。
我心目中的上野千鶴子教授,是一位永遠帶著批判的角度看待日本,看待日本社會,以及看待世界人類文明的這樣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知識分子。
1.別只做一個「精致利己主義者」
應當注意到,在上野千鶴子的這篇演講里,她特別提及的一點:每一位東京大學的學生,在一年內所要消耗的日本財政負擔是500萬日元(國家每年撥給東大學生的經費是人均500萬日元)。
這隨之引發(fā)一個問題:一個國立大學的學生,憑什么讓國家花費如此多的經費來教育呢?這是個很好的問題。
接下來,上野千鶴子教授繼續(xù)提出一個觀點,她對這些新入學的新生們說,“你們認為的努力之后的回報,實則并不是你們努力的結果,而是托了大環(huán)境的福罷了”。
為什么她會這樣說?因為她想指出,這些日本的天之驕子們,他們之所以能夠進入日本的最高學府,并不只是靠著個人的才華和努力,而是受惠于優(yōu)越的環(huán)境,因為周圍的環(huán)境對他們的鼓勵及扶持,并對最后的成功給予褒獎。
所以她繼續(xù)指出:既然如此,請不要將你們的努力用于一己輸贏。請不要將受惠于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與能力,用于貶低不曾受惠的那些人們,而是應當幫助那樣的人。請不要逞強,而是承認自己的弱點,互相扶持著生活下去。
這幾句話對我而言真的是深得我心?;叵胛夷畲髮W的時候,很多朋友可能知道,我大學的時候過得挺“糟糕”的,常被人說“反叛”,但是我的那種反叛,在當時香港學校里被稱為“逍遙派的反叛”。
也就是說,我的反叛和我同時期其他那些反叛學生不一樣,他們那種“反叛”可能是不怎么上學,參與大量的社會運動。而對當時的我來說,我就十分瞧不起這些人,認為他們都是書還沒讀好,就妄圖改變社會的一群人——背后理論基礎不扎實,我們應該好好讀書才是。
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嫌學校的教程太無聊,老師教得也不好,所以我那時候可以說幾乎誰都瞧不起,就自己成天悶頭讀書,自顧自“逍遙自在”。
可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其實就是大學畢業(yè)之后,回到學校讀研究生,我忽然有一天意識到這個問題:我發(fā)現(xiàn),原來每年我所交的學費,其實雖然看起來對一個窮學生而言好像費用很多,但實際上遠遠不及學校為我們每個人所耗費的資源。
換句話說,其實我也是被公費教育而成的,可是政府為什么要出錢“養(yǎng)”我們呢?難道只是因為,希望將來我們在事業(yè)上有所成就,交多稅,創(chuàng)造更多就業(yè)機會,讓經濟提升而已嗎?恐怕不止如此。
除此之外,我又想到,我們這些有幸在大學生比例遠低于如今的年代,能夠進入大學之門進行學習,那么我又是否真的比我小時候的其他同學都更加優(yōu)秀呢?
在我看來,我年輕時候見過許多比我更加優(yōu)秀,也更加努力的人,但他們往往由于種種陰差陽錯,沒能進入大學繼續(xù)讀書。
我和他們的分別在哪?假如今天我能有幸享大學的福,我是否又虧欠著他們這些人一點什么呢?
于是,我后來開始積極參加很多社會工作,而對我更重要的一次“啟蒙”,是當時跟著一群同學參與香港部分老區(qū)的社會工作。當時香港有些老區(qū)依然存在許多居民問題,發(fā)展商和政府想把這些老區(qū)居民趕走,讓他們離開原本的住所,我們就幫他們爭取更多應有的權利。
因此那時候常常需要和老區(qū)的街坊們見面開會,當時就約在我們認為非常方便平常的茶餐廳之類的地方。有這樣一位非常老實的街坊,人很好,但不怎么愛說話,但每次要幫忙貼標語、做各種事情的時候,他總是默默一個人認真做完。
每次我們開完會,總會想約著一起聊天喝杯下午茶之類,而他每次都笑一笑,表示自己就不去了。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原來他每次不去的原因,是因為他真的經濟情況不好,太窮了,連一杯奶茶、一個蛋撻都負擔不起,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對我們多說什么,每次只是笑一笑就離開了。
另外我們也是后來才知曉,原來每回我們相約開會的那個地方,雖然我們都認為交通非常便利,但對他而言幾乎是一次遠途,他從家趕來特別遠,而且因為他要省下交通的費用,每一次他其實都是走路過來的,來一趟一小時,回去又是一小時。
即使我們每天坐在一起,對彼此說要一起為了社會理想奮斗,但你認為我當時作為一個學生,這樣就很有良心,很對社會盡責了嗎?
每次想起這個人,我都覺得我真的對得起他們了嗎?我是不是應該付出更多才對?
2.知識分子的良心
還是說回上野千鶴子教授的這篇演講吧,其實如果你看了她的演講視頻,聽了她的演說,你能感受到她的語言并不強勢,鋒芒并不顯露,但是對整個日本社會都有一股批判的力量。
在我看來,這則演講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學者該有的良知。
這也讓我有些感慨,東京大學在日本常常被認為是一個培養(yǎng)官僚和未來經濟人才的學校,但在東大的歷史上,其實也出現(xiàn)過許多非常了不起、甚至能夠被稱為“日本良心”的人物,其中一位就是矢內原忠雄。
矢內原忠雄是誰?今天許多朋友可能已經對這個名字非常陌生。他之前曾在東京大學擔任經濟部的教授,向來以批判“日本要踏上殖民帝國這條路”而聞名。
《矢內原忠雄傳》,作者:矢內原伊作,譯者:李明峻
臺灣地區(qū)還在被日本殖民時期,他就曾經到訪過臺灣,尋訪歸國之后,他隨即在《帝國大學報》發(fā)表言論文章,旨在批判日本人在當時臺灣的所作所為,他甚至講過這么一句話:“不知專政政治為何物的人,應該要去臺灣看看”。
隨后,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fā)生,矢內原忠雄又在日本《中央公論》上發(fā)表文章《國家的理想》,這在當時可謂是一篇非常震撼的文章。
要知道,那時基本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巔峰時期,他卻在文章里說道:國家的理想在于主持正義,使弱者的權利免于強者侵害壓迫。
那一年的12月,矢內原忠雄被迫從東京大學辭職。在他的告別演說中,他在臺上高喊:“為要活出日本的理想,請先把這個國家埋葬掉吧”。
而當時,很多被軍國主義幾乎徹底洗腦的日本國民、知識分子以及媒體都瘋狂批判矢內原忠雄先生,抨擊他“太不愛國”“完全是個反日分子”“表面上裝著日本人,精神上早已不是日本人了”,諸如此類。
幸運的是,矢內原忠雄先生有一位好友,這位好友是今天在日本地位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出版社——巖波書店的老板,巖波茂雄。
巖波茂雄非常欣賞他的這位老朋友,害怕矢內原忠雄丟了東大教授的飯碗之后無以為系生活,于是巖波茂雄一次就拿了相當于矢內原忠雄兩年當教授的薪水的稿酬送到他家,請他寫一本叫做《我所尊敬的人物》這樣一本書。
巖波茂雄
當時這本書出版后也在日本知識界引起了相當大的刺激,你可能也覺得很奇怪,在日本軍國主義時期,這樣一個被視為“反動學者”的人,這樣一本“反動書籍”居然也能出版。
無論如何,日本戰(zhàn)敗之后,他被東大重新召回,而且不再只擔任教授,還被東大的同僚推舉擔任校長一職,而且連任三界,九年之后才退休。所以,矢內原忠雄后來也被日本的歷史學家稱作“日本在黑暗時期的良心”。
3.軍國主義時代,學術自由的抗爭
說完矢內原忠雄,不得不提在日本與東京大學并稱,甚至很多人認為在學術上更值得注意的京都大學。京都大學在二戰(zhàn)時期,也發(fā)生過一件很重要的事件,那就是“瀧川事件”。
事件的主角,瀧川幸辰,在當時的京都大學還是法學院的一位教授。
瀧川幸辰
要介紹這則事件,還要先說一說它的背景——
京都大學是一所非常特別的學校,向來非常注重的是“教授治?!?,認為要高舉學術自由的大旗,學校自主的大旗。這種風氣是怎么來的?
其實要上溯到1913年,當時的京大校長是由日本的文部?。ㄏ喈斢诮逃浚┺D任去擔任的。因為這些學校都是國立大學,而且都由政府控制,大學校長也直接由政府任命。
1913年,澤柳政太郎就任京都大學第五任校長。其實他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教育家,在他就任京大校長不久,他和當時的京大教授發(fā)生了沖突。
因為他一心想要重整京大,建設一流學校,就向7位教授提出了提交辭呈的要求,隨后于8月5日發(fā)布照準免職令,免職的理由就是認為這些教授在學問和人格方面不符合京都大學(當時還叫做京都帝國大學)教授的資格要求。
結果,遭到了教授們的集體抗議,教授們認為,任何一位教授的任免應該經由全體教授會議決定,校長身為官僚階層,不能一個人說了算。
澤柳校長針對教授們的質疑公布自己的答辯書,表示在現(xiàn)行的制度中,并不存在大學教授的任免必須獲得教授會同意的規(guī)定。他還提出,教授絕不能因其言論違反為政者的主張,或不合潮流而地位受到動搖,但是,因學問、品德和行為方面存在問題從而不具備教授資格時,他就有權將其罷免。
雙方也因此鬧得不可開交。最后是雙方各退一步,達成了協(xié)議。從那時候開始,京都大學的校園氣氛就變得相當自由,教授也享有極大的自主權利,校長的選任也幾乎可以說是由教授們進行公選。然而,到了日本軍國主義的苗頭躥起之后,整個社會氣氛發(fā)生了變化。
日本國寶級導演黑澤明,他在戰(zhàn)后執(zhí)導拍攝的第一部電影《我對青春無悔》,其實就是以瀧川事件為背景。
瀧川事件的起因是,瀧川幸辰作為京都大學刑法教授,在他的《刑法講義》《刑法讀本》等等著作和文章中,提出了許多在當時被日本政府視為“大逆不道”的言論、觀點。
不得不說,當時的日本也很奇怪,在司法制度中,法官可以用“心證”來推測人的犯罪動機,甚至可以以此為證據(jù)。瀧川幸辰就認為這是非常離譜的一種司法制度,對此進行批判。
瀧川事件相關報道
而日本那個年底處于高度發(fā)展階段,貧富懸殊巨大的年代,是一個野蠻生長的資本主義狀態(tài),所以生活上覺得被壓迫的平民百姓非常多,當時的日本就有一股強大的左翼力量,但日本的軍國主義非常痛恨左派力量,偏偏瀧川又是一位較為“左傾”的教授。
于是,日本軍國主義政府就拼命在校園、在社會上發(fā)動要處分這一批“赤化教授”,提出這樣一種說法,即“反赤化運動”,到處去推展學校里的一些政治運動,要將所有具有“赤化”嫌疑的人都盡量消滅掉。
京都大學就成為了一個重點領域,因為京都大學等于是日本大學學術研究自由、大學自治的“橋頭堡”。如果能解決京大,那么接下來的推行就更加容易了。
所以,當時的日本政府就用了強制手段要罷免瀧川幸辰,瀧川教授被迫辭職,結果京大法學部全體31位教授一起提出了辭職,以表抗議。
這是世界大學運動史上唯一一次大學教授全體請辭,而且他們還不止罷課,還要動員學生集體退學,事件愈演愈烈,被稱為“法學部閉鎖狀態(tài)事件”。爾后還波及到許多其他大學學校,包括東京大學等學校也都有學生參與進來。
但那到底是一個軍國主義的時代,日本政府通過強硬手段威逼利誘,分化內部,終于還是平息了這件事,最終瀧川教授被免職,京大的17名原任教授也辭職,并轉往立命館大學擔任教授及助教。
盡管今天我們仍然認為日本是這樣一個相對封閉保守的社會,許多領域仍然要講階層關系,即便如此,他們的大學仍然保有一種自由的傳統(tǒng),所以今天我們能讀到上野千鶴子教授的這樣一篇演講,就并不值得奇怪了。
上野千鶴子
繼續(xù)回到上野千鶴子教授的演說,有一點我想提醒各位格外值得留意的,就是這其實是一次歡迎新生入學的演講,通常而言教授總該多為自己的學校說些好聽話,可是上野千鶴子教授,她卻在這次開學演講中,毫不忌諱地直接向新生們提及校園里的性別不平等問題。
不僅如此,她甚至直接提起了學校的一個巨大“瘡疤”,即曾經發(fā)生東大工學部與大學院的5名男學生對私立大學的女學生進行集團性凌辱的事件,她直接將這件學?!俺舐劇弊鳛橐粋€案例和論據(jù),去批判她眼中所看到的種種不公平現(xiàn)象。
這是不是很值得反思呢?
看理想的另一位主講人,講述中國經典的楊照,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他提到1997年他在日本京都度假,無意走進了京大校園,發(fā)現(xiàn)那一年剛好是京大創(chuàng)校百年。
而讓他意識到“京大百年”的,不是什么大型的慶典,也不是什么華麗的布置,也不是什么熱鬧的學生活動,而是一張近乎簡陋的海報,上面寫著:京都大學與殖民政策──反省百年京大犯過的錯誤。
那是京大法學院教師團體辦的座談。他本來直覺認為這一定是激進的團體,特立獨行帶著唱反調意味的活動。
結果呢,他在校園里走了一圈,卻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一次特例,在京大“百年校慶”這樣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座校園里慶祝百年校慶的辦法,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用一個又一個帶著批判性、反省性的活動。
偶爾,如果我們能學著放下成見,看一看和我們相鄰的國家,你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感悟。
[ 參考資料 ]
1、松尾尊兊 著,朱芒 譯:《刑法學者系列(四):瀧川幸辰與京都大學瀧川事件》
https://read01.com/zh-hk/oeJaRM.html
2、矢內原伊作 著,李明峻 譯:《矢內原忠雄傳》,臺北:行人文化研究室,2011
3、楊照:《一所大學的百年校慶》
https://blog.xuite.net/mclee632008/twblog/102819993-
4、上野千鶴子,王瀚浩 譯,《平成31年度東京大學學部入學式 祝辭》
https://mp.weixin.qq.com/s/l6uzDvWXe_-BNuEOJrE38A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作者梁文道。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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