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隆小學大門 組圖/田字格興隆實驗小學、肖詩堅供圖

“天樓外，芙蓉畔，蓬草漫漫稻花香；山路彎，云霧長，興隆學子立山岡......”

遵義市正安縣境內(nèi)，芙蓉江自東北向西南斜穿而過，正安第一雄山——天樓山巍立東南，景區(qū)內(nèi)萬畝草場、小石林、薄刀嶺、天樓赤崖等勝景令無數(shù)游客慕名前往。與之相反的是，多年來，在天樓山腳下的興隆村，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了出去，空心化情況愈發(fā)嚴重。當?shù)氐呐d隆小學可能就是其空心化的一個縮影，學生人數(shù)從1996年的450多人，到2017年時減至不足60人。

然而，最近三年來，雖然留在村子里的依舊多是老人，但村小的學生人數(shù)卻稍有增長，一些正安縣城的家長還專程把孩子送來這里求學。

這一切源于學校教育教學上的變革。依托鄉(xiāng)村資源，研究人、研究生命、研究鄉(xiāng)村，項目制、主題式，不僅僅關注分數(shù)更關注人……這些相對新穎的教學方式和理念，在這里都一一呈現(xiàn)。

》1《

從正安汽車客運站向東驅(qū)車30分鐘，穿過崎嶇的山路，入眼可見，大片的松樹和竹林點綴在層層梯田間，四周云霧繚繞，興隆小學就位于群山環(huán)抱之中的一塊坡地上。樓宇與樹木相間，隱約能夠看見校舍上刻著“人本”兩字。

興隆小學這所距離縣城不足9公里的村小，占地面積約12畝，有一棟三層教學樓，還有一棟可供80多名學生住宿的宿舍樓。學校輻射周邊10個村民組，設有學前班至六年級，共計7個班。

興隆小學外的層層梯田

2020年10月16日，天空下著細雨。下午1點40分，距離上課時間還有20分鐘，孔美冒雨從教學樓后的辦公室來到一二年級教室。本堂課，她要帶著面前的12名學生前往興隆村村委會參觀，并向村委會主任介紹他們眼中的“大山·家”，即他們夢想中的興隆村。在此之前，學生們已用畫筆勾勒出四幅“大山·家”的模樣。

村委會距離興隆小學約1公里遠，為了防止途中發(fā)生意外，孔美和2名助教老師帶著學生在教室模擬了路上可能發(fā)生的狀況?！坝龅杰囋撛趺崔k？”“靠邊走?！薄澳懿荒茉陉犖橹邢嗷ネ妻?？”“不能！”

出發(fā)前，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酌烙謳W生們繞著教學樓走了幾圈，提醒學生們路上需要注意的事項。

20多分鐘后，一行人來到此行的目的地，學生們爭先向村委會主任宋具良介紹自己眼中的“大山·家”，并將本小組繪制的圖畫送給了宋具良。隨后的提問環(huán)節(jié)，諸如“為什么咱們村叫興隆村啊？”“村里有多少垃圾桶？”“村里的水電哪里來的？”“如果沒有水電的話，需要找誰處理？”等一系列問題，讓宋具良應接不暇。

這節(jié)課是一堂鄉(xiāng)土課，也是興隆小學的三大軸心課之一，其余兩大課程分別是以生命為研究對象的生命課和以人為研究對象的人本課。這些課程均采用主題式、項目制的教學方式，在不同年級之間，開展跨學科的研究。

除軸心課外，興隆小學還有晨誦、晨禮、暮省等日修課，公共事務、校園經(jīng)營、農(nóng)耕課等共同生活課，木工坊、手工坊等自主修習課，以及語文、數(shù)學、英語等常規(guī)基礎課。

這種往往只能在城市校園里見到的新型教學模式，興隆小學從2017年開始在摸索中采用。當年初，民間公益組織田字格入駐該校，學校就此改建為田字格興隆實驗小學（下稱“興隆小學”），由田字格創(chuàng)始人肖詩堅擔任校長，嘗試推行鄉(xiāng)土人本教育。

 》2《

這一嘗試源于肖詩堅投身鄉(xiāng)村教育多年后，對于“鄉(xiāng)村教育的出路到底在哪里”的思考。

2010年，肖詩堅創(chuàng)立田字格開始投身鄉(xiāng)村教育，為貧困地區(qū)的孩子提供助學和支教服務，并于2012年在貴州省畢節(jié)市威寧縣創(chuàng)辦了第一所鄉(xiāng)村小學。

歷時7年，田字格先后助力了1700余名農(nóng)村高中貧困生。然而，肖詩堅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真正能考上大學的卻不足10%”。此外，通過對已考上大學的孩子進行追蹤，令她感到難過的是這些孩子的命運并沒有因上大學而改變多少，“他們難以融入城市生活，對鄉(xiāng)村的情感又在逐漸淡漠”。

多年的鄉(xiāng)村助學和辦學經(jīng)歷讓肖詩堅得出一個結(jié)論——支教對鄉(xiāng)村教育沒有太大的幫助，只是臨時性地救了個火，補充了點教育資源的空缺，但卻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那么，接下來該怎么走？

2016年，一次在甘肅平?jīng)雠e辦的公益年會使肖詩堅受到了啟發(fā)，利用鄉(xiāng)村當?shù)刭Y源開設專屬于農(nóng)村孩子的特色課，進行鄉(xiāng)土人本教育的實驗教學改革。在她看來，“鄉(xiāng)村教育應該扎根在鄉(xiāng)村，需要在鄉(xiāng)土之中孕育而生，而不是簡單地從城市移植，鄉(xiāng)村教育的出路就在于是否能創(chuàng)造并擁有專屬于鄉(xiāng)村的教育?！?/strong>

興隆小學就是肖詩堅實驗教學改革的起點。據(jù)肖詩堅回憶，興隆小學曾是明朝的一座廟宇，上世紀四十年代有兩個名叫萬明川、葉海軍的人聯(lián)合在廟宇里辦了私學，當時附近的鄉(xiāng)村子弟都在此就讀。上世紀八十年代，廟宇被拆除后建了新學校，主建筑（2011年因校舍不足被拆除重建）是個兩層樓的磚混結(jié)構(gòu)，封火山圍墻，配有磚紅色木窗木門，還有一個很西洋的白色回廊；次建筑是一排平房，風格與主建筑一致，目前被用作學校的廚房、倉庫以及食堂。

廟宇被拆除后留下的柱墩

如今，在興隆小學內(nèi)還能見到廟宇被拆除后留下的柱墩和可能存在有上百年的青石板。而在食堂門前，有一株約3米高的山茶花樹，當?shù)乩蠋煼Q是棵百年老樹，附近的百姓時常會來此燒香祈福。

用肖詩堅的話來說，看看這些花草、青石板和老屋，想想其背后的故事，這不就是最好的教育資源嗎？“我曾到國外參觀過一所公立小學，走進一年級的教室，看到那些桌椅都很舊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歷史，樓梯及護欄也很斑駁。但是，正是這些斑駁和掛在墻上的一張張照片記錄著這所學校的歷史，也記錄著這個民族的歷史。教育有個天然的使命就是傳承，傳承不僅僅包括精神的，也包括那些文物和歷史遺跡，那些花、那些石、那些老建筑不僅僅在訴說歷史，也在訴說生命?！?/p>

2017年2月，田字格與正安縣教育局簽署協(xié)議，正式入駐興隆小學，開啟了新的嘗試。

時任正安縣教育局教研室主任的韋延?；貞?，當初支持田字格進行教育改革實驗，主要就是為了“把村小鞏固好，留住文化的根”。現(xiàn)在村小的孩子能留住大多是囿于家庭因素，經(jīng)濟條件好的能走的都走了。此外，村小搞好了既能減輕城中學校的負擔，又能減輕當?shù)卮迕竦呢摀?/strong>“家長不用為了孩子上學專門由一個人在鎮(zhèn)上租房陪讀了?！?/p>

這一看法也得到了宋具良的印證，“嚴格意義上來說，留在興隆小學的孩子都是被迫留在村小的?！庇捎谕獾貙W校不接受、父母工作性質(zhì)靈活等原因，不少孩子只能留在村里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宋具良回憶，全村登記的戶籍人口約3900余人，而現(xiàn)居住人口僅剩1300人，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和小孩。

“沒有父母照看，孩子的很多心性、學習是會改變的。”宋具良說，由于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疏于對孩子的關愛和教育，孩子可能會逐漸沉溺于手機或其他事物，從而喪失對學習的興趣，成年后又被迫選擇外出打工，走上父母的道路，造成了一代又一代的“惡性循環(huán)”。

如何解決村小面臨的空心化問題，改變已有鄉(xiāng)村孩子的教育現(xiàn)狀，在留住現(xiàn)有生源的同時，促使更多生源回流，成了肖詩堅進行教學改革實驗的初衷。

 》3《

2017年3月，肖詩堅帶領6名教師正式進入興隆小學，開始了實驗教學的籌備工作。團隊用了半年時間，走訪學校、籌備課程、熟悉并了解當?shù)貙W生。9月，鄉(xiāng)土人本課程開始在興隆小學推行。

“鄉(xiāng)土人本課程是我們在學習過程和實踐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毙ぴ妶越榻B，起初，興隆小學采用的是大主題課的形式。并沒有鄉(xiāng)土課和基礎課之分，語文等基礎課也融入在大主題課之中，不單獨開設。

“主題式教學就是根據(jù)孩子的生活環(huán)境、興趣進行跨學科的學習，并在過程中學會知識應用和分享，知識應該是融合的而不是分裂的?！毙ぴ妶员硎?，未來社會更需要能夠獨立思考、獨立學習、能夠自主學習、能夠有創(chuàng)新精神和探索精神的人。

大主題課實行一個學期后，出于各種現(xiàn)實考量，肖詩堅決定重新開設語文課，并將大主題課進行拆分為鄉(xiāng)土、生命、人本等課程?！白兏镆徊揭徊絹?，當時跨度有點大，會引起多種不適應。”肖詩堅說。

興隆小學的學生們在上農(nóng)耕課

不過，改革的阻力并沒有因課程拆分而停止，農(nóng)耕課的推行也遇到了困難。肖詩堅仍記得，最初就有2名學生不愿意參與，問他們原因得到的答案是“我奶奶不讓我上這個課”。其實，開設農(nóng)耕課是為了讓孩子觀察農(nóng)作物，同時培養(yǎng)其自立能力，并不是單純的勞作，其中還有相關知識的培養(yǎng)。

為使學生們接受農(nóng)耕課，興隆小學專門舉辦了一次辯論比賽，讓學生們通過辯論自主決定是否開設該門課程。在反復與家長的溝通以及其他學生對課程的反饋中，農(nóng)耕課最終得到推行。

其實，相較于家長，更大的阻力來自一些本土教師。

晨禮是日修課的環(huán)節(jié)之一，每天8:00—8:05，老師和學生要相互鞠躬，以示師生間的地位平等和彼此尊重。但這樣的禮儀讓本地老師難以接受，有老師就曾表示：“我一輩子都沒給孩子鞠過躬?！?/p>

而除此之外，更大的分歧在于教育理念上的不同，“我們不把考試作為評量學生的唯一標準，本地教師也會不習慣，他們會圍著分數(shù)轉(zhuǎn)，而我們更強調(diào)學生的全面發(fā)展?！毙ぴ妶曰貞?，有次開會時，因為她提倡學生應該多玩玩，就有本地老師立馬起身表示不同意，說了一句“你們不要忘了要考試”，便摔門而去。

“田字格老師進去之后等于是革了他們的命?！表f延海說，本地老師大多是80年代轉(zhuǎn)正的在編教師，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傳統(tǒng)教法，只追求分數(shù)，鄉(xiāng)土人本理念新，對老師的要求也高，接受起來就比較困難。

》4《

因為教育理念的沖突，一些本土老師選擇離開，一些選擇了留下，還有一些則選擇加入。

54歲的葉紅梅是選擇留下的人，她表示，現(xiàn)有的理念和傳統(tǒng)教學差別還是比較大的，“以前進校園都是書聲朗朗，沒上課之前都在讀書，但現(xiàn)在除了半小時的晨讀，課余時間孩子們都在勞作或玩耍?！?/p>

不過，總體上她對田字格的模式表示認可，“這些老師我挺佩服他們的，以前的學生見著我們老遠就躲起來了，現(xiàn)在老遠就撲來了?！痹谌~紅梅看來，“以前老師是老師，學生是學生，現(xiàn)在老師是朋友”，這一切正源于老師們的親和力，以及與學生之間平等的溝通。

興隆小學操場

出于離家距離的考量以及對新教育理念的好奇，2017年7月，張建偉申請調(diào)入興隆小學。對于這所學校的教育理念，他坦言，“剛開始比較反感，因為顛覆了自己已有的認知和教學經(jīng)驗積累，但慢慢沉下心來觀察后，發(fā)現(xiàn)這樣做還挺好的，我覺得我還是很適應這種教學方式的。以前（我）對教育的理解，更多看重的是學生的成績，而現(xiàn)在則更關注學生本身?！?/p>

張建偉認為，觀念是最難轉(zhuǎn)變的，但如果“思考透了，自然就會轉(zhuǎn)變”。“以前學生不聽話，我更多的是責備或者是稍微帶點體罰性質(zhì)的懲罰，現(xiàn)在我會更多的去分析學生不聽話背后的原因?！?/p>

此外，在授課方式上，張建偉也作了改變，從一節(jié)課40分鐘講35分鐘，變?yōu)榱酥恢v15分鐘，剩余時間留給學生做練習，消化吸收知識并檢驗課堂效果。

在這樣的教學方式下，張建偉發(fā)現(xiàn)，這學期班里的學生劉雨欣產(chǎn)生了較大的變化?！皠傞_始劉雨欣是不愿意張口的，問她什么問題，她都不會回答，現(xiàn)在慢慢地有溝通，有交流了，數(shù)學成績從原先二年級的20分提高到了現(xiàn)在的60—70分。”最近，劉雨欣還會主動邀請老師一起打羽毛球。

劉雨欣和姐姐劉羽蒙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父母在她們很小時就外出務工，每逢過年才回來一次。肖詩堅記得，最初去走訪時，爺爺奶奶對她們的評價是，“這倆孩子什么也不會，也不說話，笨著吶?！?/p>

除了劉雨欣有所改變，劉羽蒙的變化也讓肖詩堅印象深刻。肖詩堅回憶，最初，上課時看到別的學生舉手發(fā)言，劉羽蒙也會主動舉手，但通常是站起來一句話都不說。而在最近的一次公共議事課上，劉羽蒙不僅主動發(fā)言還答出了問題。

此前，為了讓主動開口說話，老師們采用給劉羽蒙所在組同學加分的方式，鼓勵同組學生幫助劉羽蒙，只要從她口中說出答案，其所在組就能得到比別的小組雙倍的加分。

從不說話到重復他人說話，再到主動發(fā)言并答對問題，在肖詩堅看來，這一點一點的改變正是源于對孩子的關注和鼓勵。

在興隆小學，像劉雨欣和劉羽蒙這樣的留守兒童占到2/3，而其中約1/3是離異家庭的孩子。

據(jù)正安縣教育局統(tǒng)計，截至2020年10月，全縣義務教育階段留守兒童共有9280人，其中小學占55.7%，共5168人。

肖詩堅認為，家庭教育缺失是這部分孩子面臨的主要問題，所以鄉(xiāng)村學校不僅是一所學校，也是比家大一點的地方，比社會小一點的地方，“鄉(xiāng)村學校不僅要有學校的功能，還要擔負起家和社會的功能?！?nbsp;

》5《

素質(zhì)教育如何與應試教育銜接，接受過小學實驗教育的學生能否適應初中的應試教育環(huán)境，成為教學改革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問題。

肖詩堅承認，在成績與能力的培養(yǎng)上“確實有取舍”，因為成績從來不應該是教育的目標，培養(yǎng)孩子善良、自主學習的意識和能力才是。但在實踐中她和團隊也在積極探索，尋求“雙贏”。目前，針對六年級的學生，學校已經(jīng)增加了基礎課課時，特色課的課時也在相應減少，除全校性的公共課程保留了外，只開設了生命研究課，并加強了考試力度。

同時，在日常教學中，學校也會傳遞一些理念，提前告訴孩子們初中會面臨哪些問題，并定期邀請已畢業(yè)的學生回校做分享，讓孩子們提早了解初中生活，減少落差。

3年來，興隆小學的教學理念也得到了縣城一些家長的認可，先后有十幾位學生的家長將孩子送到此處就讀，其中不乏有縣城老師的孩子。這些家長為了方便孩子讀書，輪流排班開車接送孩子上下學。

公共議事課現(xiàn)場學生們正在投票

陳松平的孩子在縣城上三年級，聽聞興隆小學 “不僅教孩子讀書，還教孩子自己做事、做人”，她便每天帶著孩子從縣城步行一個多小時來此處讀書。

不少家長建議田字格開辦初中校，但肖詩堅沒有采納，“相較于縱向拓展初中校，我更愿意橫向發(fā)展，讓鄉(xiāng)土村小能夠推廣開來?！?/strong>

在興隆小學內(nèi)部有一個田字格鄉(xiāng)村教育中心，中心負責人兼任六年級語文老師的段和平正在為第一期“鄉(xiāng)土村小”項目做準備。

該項目由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和正安縣教育局共同發(fā)起，主要面向正安縣村小推廣鄉(xiāng)土人本課程中的鄉(xiāng)土課及日修課，課程資料由田字格鄉(xiāng)村教育中心負責制作，中心老師會定期為各村小有意愿參與實驗教育項目的“種籽老師”做指導培訓。該項目原計劃第一期覆蓋25所村小，但由于鄉(xiāng)村教師和學生人數(shù)限制，目前僅20所村小能夠?qū)嵤?/p>

在肖詩堅看來，這些“種籽老師”就是鄉(xiāng)村教育的希望，因為“農(nóng)村教育的真正改變需要也必須由鄉(xiāng)村教師來完成，而鄉(xiāng)村教師改變的開始則是教育熱情的點燃”。 

（文中葉紅梅、陳松平、劉雨欣、劉羽蒙均為化名。）